权臣本纪-第18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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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素:
“虞公一片赤诚为国举贤荐能,朕心领了,不过水镜先生志在丘山绿水,朕也不好太过强人所难。”
虞仲素略作陪笑态,道:“今上虚心纳谏,且又宽厚仁慈,确是臣子小民的福分,只是水镜拒召,臣以为,恐怕并非出自其南山之志。”
英奴很是意外,忖度有时,仍捡起那枝狼毫添了墨,微微打了个呵欠,懒懒问道:“大司徒这是何意?”虞仲素一阵动静,将那本《东堂诗文钞》递呈上去,英奴搭眼瞧了,心头忽得直跳,蹙了蹙眉:
“怎么就起了个这般刁钻的名头?”
虞仲素自清楚天子言辞所指,道:“这个臣也不知,听闻只是借居所之名。”英奴冷哼一声,并不表态,只道:“大司徒说此人不是出自南山之志,这又是什么讲究?”虞仲素道:“臣也本以为水镜心系田园,不愿拘束,方婉拒圣意,近日方得知水镜竟乃前朝废太子后人,臣再读其诗文,细细品究,无一字不为触景生情,无一句不为眷恋故国,所以臣不得不有所顾虑,还请圣天子明鉴。”
杀人诛心,这是欲要网罗编织?英奴略略停了笔,道:“大司徒不妨再点化清楚些。”虞仲素却道:“今上只需翻阅这本诗文集,一切昭然若揭。”
英奴仍是不予置否,只抬眼静静望着虞仲素,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年轻的天子在目送东堂之上尚可强压成去非一头的老臣离去后,翻了翻所谓的思旧恋国之语,终也只是沉着脸轻蔑一笑,“啪”地一声掷到水镜那份辞表之上,心头漫过一层从未有之的兴奋。
两日后的朝会,东堂忽跳出两名御史来,上奏布衣水镜实乃前朝余孽,所著《东堂诗文钞》,语含诽谤,意多悖逆,又私自授学,借机谋事;且骠骑将军、廷尉左监吴冷西皆为恶逆之人学生,亦乃该犯罪案所系,圣天子不可意存姑息,苟且完事,当查清事由,明正典刑,以固国本。
此举一出,且不管他人如何,成去非心底已然惊悸至极,那两名御史看着面生,马儒上次因童谣事已获罪去职,几名为其略争清白的御史,一并降职外放,御史台新进官员无可厚非。
众臣今日本因中书令张蕴还未参加朝会而猜疑不已,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御史台长官沈复是成去非堂舅,中丞大人虽也以严明公正著称,然私下甥舅间情意深厚,且沈复同水镜也多有结交,兰台突呈这么一封要命的奏章,看中丞已然面白如纸,花白相间的长须止不住微颤,不知是气是惧。再看向成去非,持笏的手安然如初,面上也并无甚波动,众人不免暗叹成大公子果真定力非凡,以至于那御史壮胆提醒成去非当免冠出列避嫌之际,成去非连看都不曾看一眼,随即面向天子,冷冷道:
“此事臣回避,但臣恳请今上一事,倘事后证明不过污蔑陷害,臣请今上许臣来清查此案来龙去脉。”
英奴揭开那奏呈,默默看了片刻,看向那两名御史道:“成卿的话你二人可听清了?诬陷重臣的下场为何你二人可想清楚了?”
方过去不久的蒋北溟一案,历历在目,这二人自知无后路可退,其中一个高声道:“这本就是臣等的职责。”英奴点点头,对成去非道:
“事关重大,先委屈成卿。只是,成卿就无其他要说的吗?”
成去非同对面沈复无声对视一眼,心头杀意盈怀,砰砰乱窜,面上反倒平静得很:“臣纵有百口也莫辩,臣无话可说,”说着自拔了簪管,将头上进贤冠朝扬手一扔,扫了两眼两侧金吾卫,冷淡道,“臣的老师既涉事体大,是否也将臣先三木加身?”
天子见他如此动作,皱眉道:“事情还未定论,成卿不必如此。”他环顾四周,思忖有时,又道,“廷尉署、御史中丞此次就不用参与会审了,改由大司徒、司隶校尉联合审案吧,倘事情属实,朕绝不姑息!”说罢霍然起身,似是十分不悦:“退朝!”
百官早已看愣,有司方提醒一句,不成想殿外忽奔进一名内侍,急道:“今上,外面荆州来了信使,有要事相奏!”
众人又是一凛,今日倒真是戏足,一事连一事,目不暇接。英奴听得“荆州”二字,只觉两处太阳穴跳得发疼,挥手示意了,就见一身缟素跌跌撞撞扑进视线之内,心底登时摇摇直坠,果真,那信使也不管是否看清了天子所在,进得殿来,只管倒地哀泣:
“今上!荆州刺史许侃许大人去了!臣奉大人遗言来建康报丧!”
英奴一阵目眩,底下已然乱做一团,他隐约觉得下头有一道冷光射得身上发寒,俯首一寻,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成去非身上,一时竟有些说不出的畏意,成去非只是冷冷听着四下嘈杂,一张脸再无其他表情。
信使此刻哆哆嗦嗦掏出一封书函来,交由内侍递呈上去,英奴打开来回读了两遍,拈着那信,好半日才道:
“来人,先安置了信差,”紧跟着补充道,“许卿一生忠君体国,朕要亲自为他举哀。”说罢径直离去,留一殿的众臣面面相觑,再回神时,才发觉成去非竟也不知何时已出了大殿。
空气有如弓弦紧绷般,一拉一抹都象是藏着阴谋,让人喘不上气,待马车驶出御道,天渐又渐变了,乌云浩浩泱泱自东而至,风起时天昏地暗,挟着躁动的热流,成去非完全未料留老师于建康不过几日的事,便生出这般惊天骇地的浪来,乃至下车时面色已难看至极,福伯一眼瞧出他异样,头上的官戴竟没了,上前欲关切相问,看他神情,却不敢开口,只悄悄拉了赵器衣袖问道:“大公子出了什么事?”赵器亦是心神不定,锁眉摇了摇头,不近不远跟了上去。
成去非径直进了橘园,亲自研墨,不多时抽出一张素笺来,狼毫喂墨,不等字迹干透,便吩咐赵器道:“送老师那里去,今日有人拿老师身世大做文章,将我同子炽皆牵扯进去,欲要生事,我这几日怕不方便,你办事时多留心。”赵器听得大惊,愣了一愣,连连点头应了,抬脚正要走,成去非又喊道:“你快去快回,我已把该说的都写清楚,荆州那边我还有差事给你,快去罢。”
雨如期而至,成去非也不掩窗,透过雨帘看窗外枝折花落,一片晦暗,转身瞧了瞧墙上那柄佩剑,上前一把抽出,剑出鞘的刹那,恰映着外头照进来的一道闪电,雪白翻飞,炫目至极,他忽想起来,这把剑是有名字的:
回身。
风亦卷着案头书,成去非执剑压在掀开的那一页上,借着明明灭灭的闪光,一行字断续映入眼中: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虎尾已踩,春冰已涉,他本就是从一开始便回不了身的。
既回身无路,便只有往前走了,成去非一颗心突突跃动,东堂之上的一切从眼前一一复演而过,他面无表情坐了下来,直到许久后,方命人进来点了灯。
第232章
建康的天似漏了一般。
中枢震荡; 天象异常,众人的心思简直不知投在哪里好。许侃的追赠不可谓不厚,而逝者已矣,荆州大权花落谁家远比清点许侃一生功绩更为重要。天子意欲拿死人做表率; 群臣并不关心; 亦要揣摩圣意真正的落脚点也不过难出荆州。然许侃遗书有言,荐镇南将军卫宝暂代荆州刺史一职,余话不提,天子顺势将此事延后再议,一面不忘大力审查水镜一案。
当司隶校尉携旨亲临水镜先生下榻处,师生三人虽已得口信,穆涯吴冷西两人在静静聆听过圣旨,目送老师由金吾卫押走之际; 心底仍是不可遏制地激荡起来; 吴冷西方动了动身,另有人立即上来拦住他,司隶校尉淡淡道:
“左监同录公; 尚未脱嫌; 今上有旨,左监自今日起; 不得离开居所半步。”说罢又低声叹道,“左监还是等一等吧; 你是知道这个流程的; 待复审了结; 今上自会着实情再行论断。”
水镜先生冲两人略略看了一眼,无声摆了摆手,就此去了。吴冷西同穆涯两人遂下跪伏地相送,良久不起,直到眼中皆蒙了层水雾。
羁押审理处设在建康狱,人由司隶校尉送来,主审的却是大司徒。乌衣巷里成去非则只是静坐在橘园,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有时辰的缘故,有大雨的缘故,他那一颗心,浮浮荡荡,不知要飘向何处。中枢的流言不止,人心的猜忌不止。老师言合道而不违,王公明言人可成圣,然而他成去非,穷不了万事之始终,明并不了煌煌日月,道之极,许不过黄柯一梦,然他依然要上天揽星辰,行而知,见而明,有为而成,独独,他成不了圣,圣人手上是没有鲜血的。
“大公子,李尚书求见。”赵器进来传话,成去非方稍稍回神,点了两下头,待李涛进来,屋子里登时淋漓了一串水印。李涛刚施礼,成去非便道:
“你不该这个时候来的,倘被人知道,这又是我的一重罪。”
李涛闻言,望了望他萧索沉郁的一张脸,一时心中道不出是哪般滋味,道:“下官不敢让录公担这份心,趁着大雨自后门入的,并无人看见。”说罢牵袖拭了拭眉峰的雨渍,“下官实在是,”他自觉此话不妥,改口道,“这两日,御史台弹劾录公的折子比这两日的雨势还要急,有说录公恣意弄权的,有说录公早与水镜先生勾连的……所奏言辞,不堪入耳,录公刚了结了蒋公子的事,如今又深陷泥淖,下官和几位同僚,心底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是连仆射大人,似也心不在焉,想必也十分担忧录公。”
絮絮叨叨好一阵,李涛自己颇有不知所谓的感觉,见成去非仍是无甚情绪的模样,台阁里整日惶惶,众人心思早不在政务上,因成去非接二连三地生事,诸多事宜已是搁浅不前,连带着多日缠绵落雨,建康今岁的防涝担子也跟着重起来,李涛心乱如麻,忽想起这一件要紧事,忙道:
“大司徒私下来找了一回下官,大司徒他不敢贸然前来乌衣巷,遂让下官转代几句话,倘雨这么下下去,得及时转移淮水下游百姓,涝灾疫灾,不得不防,还请台阁多费心。”
成去非这才微微皱了皱眉:“我不在,你们做事情便入地无门了?史青既都给了建言,该如何做,多去问问他也是好的。是不是这天破了,也要等着我上去补?”李涛见他很是不满,实务上从未像此刻般不耐,自己猛地被抢白一顿,一时唯有连连认错,他们惯于等他发号施令,虽台阁中有仆射、大尚书亦备相当纯熟才干,然这二人如今似也因成去非之事而别有心思,远不如成去非在台阁中处事利落迅捷。人心不稳,诸事繁杂,又有闲人无数,国朝实务已然离不开成去非,无论时人承认与否,皆是不争的事实。成去非顿了片刻,终问道:
“中书令这几日可参与朝会了?”
李涛忧心忡忡答道:“今上亲自去探望两回,中书令大人似是很不好。”成去非默而不语,半日后交待道:“这雨大意不得,多同史青商量着来,至于我,尔等也不要太上心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才最要紧。”
李涛心头忽一热,低头道了声“是”,旋即抬起头来,吞吐道:“如今还有传言,云中枢,中枢欲要罢黜录公……”余话他也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起身拜倒:
“下官这就回去了,请录公……”那“保重”二字怎么听来都觉不详,李涛终又咽了下去,默默离开。
不多时,赵器重新得入,上前禀道:“阿大将军方才命人送来了样东西。”说着捧着一柄圆月弯刀呈给了成去非,成去非一眼认出信物,只接了过来,并未说话,沉思有时,外头一阵轻轻扣门声,赵器警觉,忙奔出来,却见是琬宁,连忙又折身进来相告:
“大公子,贺娘子来了。”
成去非略一迟疑,叹气道:“让她进来。”
琬宁裙子湿了大片,额间的发也紧贴着鬓角,成去非见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倘是平日兴许还要笑她两句,此刻了无心思,只道:“何苦冒着这么大的雨过来?”琬宁默默走到他跟前,似是想努力给他一个笑颜,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低声道:
“我想陪着大公子。”
“你要如何宽慰我?”成去非将弯刀往书册底下推了推,遮挡尽了方示意她坐到自己身畔,先散了她的发,拿手巾替她揉着,好半日也无话可说,琬宁任由他手底动作,待他停下那一刻,忽捧了他那只手呆呆看着他,成去非见她神情仍存着分稚气,微微笑了笑:
“琬宁,你怕么?”
琬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将他那只手如珍宝般护住了,成去非轻轻拍了拍她脸颊,问道:
“倘我有一日不得善终,你要如何呢?”
琬宁倏地松了手,忙去掩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