厓海义情录-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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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了,小户人家自是贴着崭新的桃符,大户人家便张灯结彩地宴请宾客。这过去的一年究竟有诸多不顺心之事,可是下一年还是得继续过下去。存着这个想法,小老百姓的脸上便不是阴云密布的了,至少这两三天要乐呵呵地过完。说到大户人家,潼川府倒是有一些,可是无不热热闹闹,唯有一户楼府,唤作“不思府”,似乎总是冷冷戚戚。有人说早些年间这家主人买了这栋楼府,可是女主人后来似乎总是外出不归,说是经常去山上吃斋念佛,一走便好几个月。更是没有多少人见过这家的男主人。可虽然冷清,还是有人在住,仆人侍者都是不少。
可在大年初一那一日,竟是有百来号人骑着马奔驰而来,停在了不思府前。在这些马匹中间竟是又出现了一辆马车,几个人把一个青年男子模样的人给搀了下来。
却见那男子似乎没穿着外衣,而只有一件浅棕色的里衣,没束腰带,看起来犹是憔悴不堪,似乎全身半点力气也没有。头发微有凌乱,高髻散开变成一个长马尾。这行人没在门口逗留太久,便带着这男子进了这府中。
第29章 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2)
大年初三,新年的气氛还在持续,百姓都在家中过年,故而各大酒楼的生意都是颇为冷清。临着湖水,有一家酒楼唤作“紫云阁”,平日里最是热闹,此时却也门可罗雀。
此时却见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领着一众随从来到这酒楼喝酒,只见他眉目纤细,右额一缕发丝微卷,长眸轻挑,悠悠缓缓,便是一杯酒下肚。
此人正是张天阡!原来他与父亲等一行人在大年初一到了潼川府的家,正是那“不思府”。他与父亲平日都在大都城住,这边的家倒是没来过几回,更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在四川还有住所。而那日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便是陆尹琮无疑了。此时,他在家中百无聊赖,便和小厮们来到酒楼饮酒。
这阁楼上零零星星几个醉客,看起来都是潦倒落拓。张天阡自顾自饮酒,想起如今自己终将昔日胜过自己多次的敌人给抓来了,心中无比惬怀。望着宛如平镜的湖水,心境十分悠然。正喝得高兴处,隔壁桌子忽地一声高叫,却将张天阡唬了一跳,酒杯里的酒也是溅出了几滴。
张天阡来时隔壁桌还是无人,不知何时来了个落魄书生,宽大的青布衫衣裳甚是破敝,满脸的风尘之色,现下又仿似喝得一塌糊涂,样子更是潦倒邋遢。却见他咕哝着不知什么言语,大声喝道:“小二,小二!取笔墨来!”然后半眯着眼睛斜斜看向张天阡,面颊喝得通红无比。那小二把笔墨放到桌上,却见他一把抱起了盛墨的小碗,抓过了笔,踉踉跄跄走到墙壁旁,喝道:“这壁上******都没地方写了!”张天阡想他是个文人,这一声“******”未免突兀得好笑。好不容易寻了个大的空白处,只见那书生在墙上龙飞凤舞起来:
幼年便知似海仇,
鞑儿登高怎忍受?
却看大都人头滚,
教他销骨血横流!
张天阡一看此诗,心头微微一惊,这首诗真是反得不能更反了!而且旁人的诗都是如蝇之小字,他的字大得教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况且这人书生打扮,写出来的诗却充斥着草莽气息,毫无文采可言,此情此景当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但张天阡也无意寻事于他,便装作没看到,又喝起酒来。
谁知那人不识好歹,擎着个酒杯来回晃来晃去,口中大声念着这四句反诗,猛地,那人踉跄到张天阡面前,醉得步伐不稳,惺忪着双眼问道:“这诗写得好不好?你说……”他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大声道:“却看大……大都人头滚,教他……教他销骨……血横流!”张天阡微微冷笑,并不搭话,那人大急:“你怎地不说话,你怎地还笑话我?”旁边的一个小厮上来将其扭到一边去,那人用力挣开,跑到天阡面前,一个不稳,杯中酒都尽是倾在天阡的衣衫上。
张天阡心中怒气升上,心想今日你自来惹我,若是不让你进了大牢掉了脑袋恐怕你夜不能寐!于是右脚一勾,要把那人勾倒,谁知那人竟然灵活异常,轻盈避开,口中大叫:“你干嘛还打我!”天阡大怒,喝道:“不把你送进大牢你不知道大爷的厉害!”右手反出抓其肩,那人一个回身,又是似乎于不经意间避开,抓起了撂在桌上的笔,饱蘸了一大口墨,口里大叫:“我知道达官爷的厉害了!达官爷!达官爷饶了我罢!”张天阡长鞭未带,只是挥起拳头向他打去。而那人左歪右倒,看似醉态不减,可就是不让天阡抓到。
却见张天阡变拳为掌,掌法飘忽奇快,身子异常的轻盈。忽地,左掌搭上那书生肩头,右掌劈风,疾如暗夜骤现的闪电,猛地打在那人前胸!可那人前胸忽地后缩,张天阡的手掌只是轻轻碰到了他的衣衫,可他却仿佛受了重伤一般,歪歪扭扭地站立不稳,似乎踉踉跄跄地还挽了一下天阡。张天阡甩开他的手,怒道:“把他给我送到大牢里去!”一个小厮把他扭在身侧,欲带走扔给官府处理。那人口里只是连天价儿地狂呼:“达官爷!饶了我罢!达官爷!”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张天阡恨道:“你自来惹大爷,活该倒霉!”他气呼呼地又待坐下,只听身后清亮亮的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官爷请饶了这个可怜书生罢!”
第30章 落拓客探底题反谚 温文卿寻人闻密言 (3)
这声音柔婉至极,又带着五分的求恳之意,张天阡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青衣少女怯生生地站在身后,身旁跟着一个似小鬟的姑娘。却见她肤色淡黄,梳着个垂鬟分肖髻,眸子宛似一泓清波,仿似有碧水在眼眶里澄流。脸上略带风尘之色,想是长途奔波,可饶是如此,眉目间仍有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张天阡刚与这醉酒书生聒噪完,乍见这个文秀弱质却美丽清婉的少女,宛如进了另一个清雅高华的世界。
那少女见天阡没说话,走上前两步,两人间仍是隔着好大的距离,只见那少女盈盈福了一福,又道:“恳请官爷饶了这个可怜书生!”她身旁那个小鬟双目炯炯地望着天阡,赶紧轻轻扶过那少女。
张天阡平日虽不善言辞,可逢人时,官话、黑话也都说得很是溜道。此时看到这个少女,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竟变得嘴拙舌讷起来,刚才的怒气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又看到这女子清雅如空谷幽兰,不由得觉得自己的亲妹子虽然也美,可竟是远远不及这个姑娘淡泊高洁之姿。过了片晌,他才始回神过来,却也大脑极不灵光了,只得顺着那少女之话问道:“我为什么要饶了他?”
却见两个少女听了这话,竟是相互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微有确定之意。那青衣少女回过头,清波在天阡脸上转了转,郑重道:“官爷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可看这个书生,敝履布衣,吃着一壶浊酒,这日子比官爷恐怕不知艰难上多少!只因醉里狂狷,写下了几行字,便要被发配大牢,掉了脑袋,丢了性命!如蝼蚁,如草芥!当真可叹!”这姑娘本想劝解,可说到后来,自己竟是眼圈微红,语声凝塞。
张天阡看着这女子虽面上染有路途风霜,可莹莹欲泪之态,竟显着楚楚动人之姿,不禁心里柔情忽动,恍然若飘,着实在原处怔了一会儿。仿佛再不能拒绝似的,他便要放了这书生走,可那书生大叫:“姑娘,你不用替我分辨!这杀才要把老子送到大狱,老子看他能不能有这本事!”不知怎地,这书生的口气又硬了起来。那青衣女子旁边的小鬟样的少女连连向他使眼色,叫他不要多说,就连这青衣少女也以为这书生着实是喝醉了酒,硬来逞强。
张天阡心中大怒,可在这女子面前,自己的怒气竟是发作不出来,只能对那书生干瞪着眼睛,哑着嗓子咬出几个字:“把他给我带走!”那青衣少女闻言连忙又走上前些,目光里尽是恳求,却听她轻声道:“这人喝多啦,官爷何必为难于他!他要是进了大牢,一定死了!”天阡指了指那墙上的四句诗,道:“这四句诗你也是见了,你怎敢替他求情?”那少女心中想:“同是汉人,书生何错?错的是你!”她慢慢说道:“今日之事,不知怎作计较。只是这书生以诗冒犯,而贱妾也略通诗词,若作得一首出来,官爷看着好,恳请官爷就放了他罢!”
张天阡听得这女子还会作诗,心中不禁对她更添仰慕之情。却见他不动声色,缓缓坐下,端着酒杯又抿了一口,才慢慢道:“你作吧,看这诗能否救了他命。”
小二闻言又拿了一支笔、一碗墨过来,却见那青衣少女左手扶着右臂袖摆,右手握着笔在墨碗里点了点,寻了块干净地方写起来,娟秀的字体是一笔楷书:
青天匿隐黎生殃,
浅酌却醉落笔殇。
峨眉之侧观谁面?
敢请善君渡慈航。
这书生与这少女作诗时都是未加思索,可一个粗鲁劣恶,一个高雅情深,两者云泥之别,更加显得这少女文雅秀气。张天阡望着那端庄的字体看了会儿,不禁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潼川府确是在峨眉山之侧,而峨眉山是礼佛之地,俗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这女子求恳情切,他心情也本是不错,若非那人挑衅,他也不至于真要将他送到黄泉路上去。可那句“青天匿隐黎生殃”又也是反诗一句!但张天阡怎舍得将这样一双如花似玉的姑娘送到大牢里呢,便只作不知罢了。心中怒气稍平,望着那少女的眼睛笑了一下,朗声道:“好罢!既然姑娘肯赐佳作,那,便饶了这反贼一命!”又是微微一笑,双眼炯炯地望着那少女,那少女给他这么一看,不由得低下头去。
张天阡正要问那女子怎生称呼,忽然间,手上一阵剧痛,他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低头看去,只见右手手背上一小片淤黑,俨然是一块墨迹。只见这淤黑虽扩散极缓,可他右手却渐渐开始麻木,使转不灵。张天阡大急,想到刚才那书生抓了自己的手一下,猛地转身,翻左掌向那书生肩头劈去,口里喝道:“贼书生!快把解药给我!”却见手掌刚要触上那书生衣裳,“叮”地一声,一只酒杯不偏不倚地打到了张天阡的手腕上,他手腕登时卸了力,被打中处登时红肿,起了一个大包。
他疼得躬身下去,用使转得不是很灵的右手握住左腕,心中惊惧,朝那酒杯来处看去,只见远处一个座位坐着个身穿锦缎面皮袍的汉子,一柄腰刀放在酒桌上,自顾自地拿着大碗喝酒,酒水洒下都流上了他的衣领上,看似他对这边的事情毫不关心。
那青衣少女看到张天阡出掌自是吓了一跳,又见一只酒杯猛地打来,如此快速精准,心中更是吃惊!只见那书生身旁扭着他的小厮不知怎地缓缓倒地,那书生抖了抖衣衫,还是微微躬身拱手,一脸诡异之相,对那痛得不得了的张天阡笑道:“达官爷饶了我罢!”
此时张天阡和那两位少女都是明白了这书生定是身怀武功的非等闲之辈!张天阡喝道:“你……你这个反贼,陷毒于我,是何居心?”那书生仰首一笑,道:“达官爷既然问,咱们何必相瞒?达官爷拥着偌大一座府邸,大年初一风风火火地来,还不让咱们来探听探听达官爷的身份底子了?”那书生又是冷笑一声:“好在,这毒也未下错。”那青衣少女明白了眼前这个书生大抵是反鞑子的绿林草莽之辈,听他如此说,便接口问道:“怎地未下错?”那书生道:“在咱们眼里,要害汉人的汉人,都该杀!”他声音虽弱,可是最后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却带着刺骨的寒气,令人胆战心惊。
只见张天阡瘫在椅子上,右手手背淤黑了一大块,显然是那墨迹有毒。他身旁的随从都站在旁边畏畏缩缩,没一个敢在这书生面前出去。
“恳请……恳请大爷把解药赐我,我定有重金相报!”张天阡右手已完全失去知觉,心中大惧,只得出言相求。
却见那青衣少女看了看张天阡的痛苦模样,心中微感不忍,向那书生走去,行了个大礼,却没有站起。那书生连忙道:“姑娘仁心,何苦如此?”那青衣少女低头轻声道:“贱妾知君不将钱财放于心上,何况重金相慰是贬折君耳。可这位官爷究竟无甚大错,只是……只是一时昏了头,想必他也不是大恶人。不敢望君能看贱妾薄面,但求将解药赐予这位官爷则个。”那书生笑道:“姑娘高义,女中豪杰,能否与在下对饮一杯?”青衣少女道:“君盛赞,贱妾不敢当。不胜酒力,恳以茶代。”书生道:“姑娘顺意。”那书生看这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