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第4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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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正是只有“恰到好处”才能带来的感觉,简直就是一种感官上的享受。
现在,帛书被分成了十二叠,但仍然可以看得出来,每一叠帛书都非常破旧,上面布满了霉斑,大部分地方被腐蚀,看上去简直就像豆腐一样松软。
九段也好,上万名修复师也好,他们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这每一叠帛书,都是一个整幅书面折叠而成的。而做到这一步,其实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苏进还需要把每一叠帛书再次揭开,变成最基础的书页。
把豆腐分块,还是比较容易的事情。
把被分成块的豆腐再分成一片片比纸还要薄的丝帛,还不能损坏上面的文字,不能损坏上面的纹路,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0580 揭
这时,苏进抬起了眼睛,表情一如即往地从容,对下方进行讲解:“汉代帛书书写于整幅绢面上,也就是说,每一幅绢帛,都是一份完整的资料。所以,我们在修复时,尤其要注意的是保存并还原上面的信息。”
刚才他把帛书分成十二叠时,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有说,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为专注的状态,好像是陷进去了一样。
而他这时候开口说话,又像是迅速抽离出来了,正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打量着整个过程。
他说:“现在我要做的,是把每幅绢帛揭开成为帛片,并且把它们拼凑在一起。这个过程比较有难度,接下来可能没办法讲解了,请大家见谅。”
说完,他好像有点抱歉地点了点头,重新垂下头去。
下方一片安静,只能听见旁边五位长老专心工作的声音。
苏进把其中一个竹启子换成了竹镊,用指腹轻轻抹过,好像在感受着它的手感。
与此同时,他始终注视着帛书,目光仿佛凝成实质,与帛书联为了一体。
慕影在远处屏息凝神地看着,突然喃喃自语道:“我好想知道,现在他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从一山没有说话,他握紧了拳,表现得更加紧张。
相比慕影这种只长于理论的主持,从一山是收藏家,是接触过不少去除裱底,只剩画心的绢画的。他很清楚它有多么轻薄柔软,更可以想象被侵蚀了两千年之后,它会有多么脆弱。
那是真正的触之即化,碰之即腐!
这么厚厚八叠帛书,苏进要把它全部揭开?还要把它们全部拼凑回原形?
越是有经验的修复师,越能感受到其中的难度!
在无数道这样的目光中,苏进终于开始动作了。
他先把其中十一叠帛书移开,重新浸泡到之前那种透明的溶液中。然后他把其中一叠放到了铺着塑料网的垫板中央。
他右手执镊,左手执启,开始揭片。
下方屏息以待。
这时候,就连苏进,也把全部心神沉浸在了手上的工作里,再也无暇分心去做别的什么。
战五禽的确大大强化了他的体质,练习得越久,感受就越是清晰。
譬如,他现在的视力比以前更强,他能够清晰地看见帛书上每一根纤维。
汉朝制帛技术还很低下,用来书写的绢帛要求又不算太高,所以这些帛书的底面全部都是最简单的双股丝。
它们经纬交错,时而连接在一起,时而断裂,更多的还是似连非连,处于一种极为微妙的状态。
正是这种状态,让揭片的难度变得更大。
力道轻了,帛片相互粘连揭不开;力道重了,帛丝瞬间断裂,帛片马上就会碎裂,发生连带反应,让整张帛片或者整个书叠彻底被毁掉。
他左手的竹启,右手的竹镊,全部都是他亲手打磨而成。它们选了竹干中最完整最坚韧的一段,打得极薄,对着阳光看的话几乎可以看见对面的光线。
他反复用极细的砂纸进行摩擦,表面没有一点突起,没有一根毛刺,绝对不会对帛书造成任何一点破坏。
现在,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绵长,让身体也处于一种几近睡眠,只有微微起伏的状态。
他的五感因此达到了极度的敏锐状态,手部的触感格外清晰。
然后,他开始动了。
这一动起来,他却不像先前准备时那么缓慢,而是快若闪电!
竹镊插进书叠表面,拈起薄薄一片,向上轻轻一揭。竹启随之跟进,托住书页,轻轻一抬。
纤薄的帛片随之而起,蝉翼一般在空气中飞舞,落到了旁边的平底托盘中。
然后,一片接一片,淡黄色的丝绢不断飞起,转眼间,平底托盘中铺满了一层!
正式揭片之前,苏进手持工具,仿佛正在出神的时候,徐英等几个天工社团的助手就已经如临大敌一般做好了准备。
然后,苏进开始动的时候,他们也动了!
苏进刚刚揭完一托盘的书页,蒋志新立刻一个箭步上前,平平端起托盘,把它放到一边,盖上盖子。
徐英紧跟而上,他准备了另一个托盘,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跟之前同样的位置,正好接上了刚刚飞下来的又一片淡黄书页。
如此,不断循环往复,没多久,这一叠帛书就被全部揭成了帛片,平铺在四个平底托盘里,浸泡在透明的溶液里,像是在轻轻飘荡着一样。
这一瞬间,圜丘坛下方纷纷传来了舒气声。
修复师们面面相觑,这才发现刚才那一会儿,自己实在太紧张了,竟然连呼吸都忘记了。
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有出完,接着又提了起来。
上方,苏进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天工社团的学生们紧接着端过来了第二个托盘,第二叠书页端放在里面。同时,另一边的平底托盘已经再次被准备好了。
又是一轮揭片。
同样迅如闪电,同样的疾如流水,同样的精准。
转眼间,又四个托盘铺满了帛片。
可以看出,这些帛片破损得的确非常严重,一片完整的也没有。有的破损还只止于边缘,有的已经波及到中央区域,还有的连续几片都只剩下了巴掌大的小块。
但是,镜头始终紧对着苏进的手与他面前的文物,每一个细节都全面而清晰。因此,修复师们都可以看见,这些全部都是帛片本身的问题,由苏进这边出现的错误一点也没有。相反,他已经尽其可能地保留了它的全貌。
包括九段在内,无数人扪心自问——换了我的话,能不能做到这种程度。然后,他们只能更加专注地看着苏进的举动,欣赏着,也学习着。
这就是每一个修复师梦想中的水平!
第三轮,第四轮。
徐英上前一步,拿着一块毛巾,给苏进擦了擦额头。
镜头略微上移,很多人这时候才发现,苏进的额上已经浸满了晶莹的汗水。显然,这样的操作对他来说也不是简单的事情,需要太多的精力与体力了。
然而,修复师们同样也会注意到,尽管如此,苏进的眼神仍然极为专注。他全神投入于手中的帛书上,已经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镜头重新回到他的手上以及他手中的帛书上,他的动作一点变形的迹象也没有,仍然一如即往的稳定而精准。
此时,苏进正进入了一种极为奇妙的状态。
绢帛阡陌纵横,其中每一根丝线、每一处断裂仿佛全部都浮现在了他眼前,映入了他的心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动作,同时看见每一个动作带来的结果。
使多大的力气,震动多大的幅度,这一根丝线起来时会带动周围的哪些丝线,哪些会断裂,用什么样的方式可以避免……
隐约之间,他都仿佛有了一种预知的感觉。此时,无论是眼力,还是手力,他的控制力仿佛又都上升了一个台阶!
下方的人也全部都看呆了,他们屏息凝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几乎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他们这时候才发现,马王堆帛书的破损比他们想象中还严重。
霉菌由外及里,是不断扩散的。但帛书内部并没有因此比外面好一点。
时间实在太久了,霉菌在此处聚集,内部的损坏有时候比外部还要严重。很多时候,帛书已经无法成为一个整体,只靠那么一点点地方联系着,稍微一用力,那点联系就会断裂,让帛书变成了一个小片。
然而,苏进对力道的控制的确妙到豪巅。
有时候,唯一连接的地方只有一两根头发丝那么纤细,他也能将其整块地揭下来!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就连张万生也放下了手里的一切动作,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看着他那边。
而从苏进开始揭帛开始,旁边天工社团的助手们也同时开始了工作。
除了蒋志新和徐英不断在更换托盘以外,另一边,魏庆拿着相机不断拍照,把托盘里的每一个帛片全部都拍了下来。相机后面有一根电线,直接连接到一台电脑上面。贺家和岳明正坐在电脑的后面。
魏庆每拍出一张照片,电子信号就会直接传输至电脑,把图像显示在屏幕上。
然后,岳明会根据苏进的行动确认它原先所在的位置,给它编号,贺家将会进行确认,同时记录图片信息。
台上五个助手各有分工,忙中有序,绝不混乱。
但是,几乎所有的修复师只把注意力投向了苏进那边,没人注意到他们。
第五叠、第六叠。
苏进的额头再次冒出了汗珠,再次被徐英擦去。
此时,又一滴汗珠冒了出来,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下面一个修复师觉得胸口窒闷,他猛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完全被苏进的动作吸引,已经老半天没有呼吸了。
这时,他的目光触及屏幕上的那滴汗珠,突然一愣。
他顺势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道:“天晴了啊……”
是的,惊龙会前两天,天气一直阴阴沉沉,第一天还下了一场小雪,至今还没有全化。
然而现在,天空云层散开,淡金色的阳光从云缝中洒落了下来,只是看着,就仿佛感觉到了融融的暖意!
0581 天工舞
暖意其实只是错觉,现在的圜丘坛上下其实还是有些寒冷的。
手伸在外面一会儿就会感觉被冻僵,更何况一直在外面工作。更何况,在这种天气里,还能保持手部动作的精密灵活,一点错误也不犯。
那个修复师只是抬头向上看了一眼,目光迅速又回到大屏幕上,重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苏进。
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些重复动作,从头到尾苏进一直都只是在揭片而已。但就是这样的重复动作,也让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好像少看一眼就会错过很多一样。
此时,苏进心思一片澄明,所有的思绪全部从他脑海中飞离。
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以及眼前的马王堆帛书。
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跟帛书对话。
这样一份帛书,诞生于两千多年以前,那是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只能从史书中追忆的年代。
那时候的工匠,用仅有的工艺,织造了这种最基础的丝帛。
然后当时的文人,亲手在绢帛上写下了一行行字迹,写下了当时最精华、最先端的思想与典藉。
随着主人的死亡,它们被深埋地下,静静地停留了很多年,所处的环境被盗墓贼撬开了一道缝隙。
外界的空气、湿气、霉菌接连而至,绢帛发生变化,上面的墨迹发生变化。古老的思想与古老的愚昧相碰撞,被破坏。
然而,它一直坚持了下来,一直坚持到如今,再次被盗出,再次被破坏,直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一份穿越千年时光的帛书,穿越千年时光的思想的结晶,正在向自己求援。而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把它延续下来,继续向后传承下去。
苏进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时光河流之中的一个工匠,接续过去的,延往将来。
这种感觉在他上个世界时也感受到过,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这么持久。
这种感觉让他完全忘记了现在所处的环境,忘记了这场夺段挑战,忘记了下方以及周围无数道目光,也忘记了身体的疲劳。
这一刻,他的世界变得无比狭小,只有他和帛书。而同时,他的世界又变得无比广大,从两千余年前的汉朝,一直连接到了现在!
全神贯注之中,恍然不知时之将过。
这是苏进的感受,也是下面所有修复师的感受。
他们亲眼目睹苏进将书砖揭为大叠,又看着他将大叠揭为帛片。
最后,48个托盘一字排开,每一个托盘里都荡漾着透明无色的液体,里面浸泡着一张张黄色的轻帛,上面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