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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在云上_林清玄-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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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将它放飞。麻雀以为得到了自由,振力的飞翔,到屋顶高的时候才知道被缚住了脚,颓然跌落在地上,它不灰心,再飞起,又跌落,直到完全没有力气,蹲在褐黄色的土地上,绝望地喘着气,还忧戚地长嘶,仿佛在向某一处不知的远方呼唤着什么。

这捕麻雀的游戏,是我幼年经常玩的,如今在心情沉落的此刻,心中不禁一阵哀戚。

我想着小小的麻雀走进箩筐的景况,只是为了啄食几粒白米,未料竟落进一个不可超拔的生命陷阱里去,农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他们白日里辛勤的工作,夜里还要去巡回水,有时也只是为了求取三餐的温饱,没想到勤奋打拼的工作,竟也走入了命运的箩筐。

箩筐是劳作的人们一件再平凡不过的用具,它是收成时一串快乐的歌声。在收成的时节,看着人人挑着空空的箩筐走过黎明的田路,当太阳斜向山边,他们弯腰吃力的挑着饱满的多筐,走过晚霞投照的田埂,确是一种无法言宣的美,是出自生活与劳作的美,比一切美术音乐还美。

我强看到农人收成,挑着箩筐唱简单的歌回家,就冥冥想起托尔斯泰的艺术论,任何伟大的作品都是蘸着血汗写成的。如果说大地是一张摊开的稿纸,农民正是蘸着血泪在上面写着伟大的诗篇;播种的时候是逗点,耕耘的时候是顿号,收成的箩筐正像在诗篇的最后圈上一个饱满的句点。人间再也没有比这篇诗章更令人动容的作品了。

遗憾的是,农民写作歌颂大地的诗章时,不免有感叹号,不免有问号,有时还有通向不可知的分号!我看过狂风下不能出海的渔民,望着箩筐出神;看过海水倒灌淹没盐田,在家里踢着箩筐出气的盐民;看过大旱时的龟裂土地,农民挑着空的箩筐叹息。那样单纯的情切意乱,比诗人捻断数根须犹不能下笔还要忧心百倍;这时的农民正是契河夫笔下没有主题的人,失去土地的依恃,再好的农人都变成浅薄的、渺小的、悲惨的、滑稽的、没有明天的小人物,他不再是个大地诗人了!

由于天候的不能收成和没有收成固是伤心的事,倘若收成过剩而必须抛弃自己的心血,更是最大的打击。这一次我的乡人因为收成过多,不得不把几千万公斤的香蕉毁弃,每个人的心都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在地去的岁月里,他们只知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天理,从来没有听过“收成过剩”这个东西,怪不得几位白了胡子的乡人要感叹起来:

真是没有天理呀!

当我听到故乡的香蕉因为无法产销,便搭着黎明的火车转回故乡,火车空洞空洞空洞的奔过田野,天空稀稀疏疏地落着小雨,戴斗笠的农人正弯腰整理农田,有的农田里正在犁田,农夫将犁绳套在牛肩上,自己在后面推犁,犁翻出来的烂泥像春花在土地上盛开。偶尔也看到刚整理好的田地,长出青翠的芽苗,那些芽很细小只露出一丝丝芽尖,在雨中摇呀摇的,那点绿鲜明的告诉我们,在这一片灰色的大地上,有一种生机埋在最深沉的泥土里。台湾的农人是世界上最勤快的农人,他们总是耕者如斯,不舍昼夜,而我们的平原也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地,永远有新的绿芽从土里争冒出来。

看着急速往后退去的农田,我想起父亲戴着斗笠在蕉田里工作的姿影。他在上地里种作五十年,是他和土地联合生养了我们,和土地已经种下极为根深的情感,他日常的喜怒哀乐全是跟随土地的喜怒哀乐。有时收成不好,他最受伤的,不是物质的,而是情感的。在我们所拥有的一小片耕地上,每一尺都有父亲的足迹,每一寸都有父亲的血汗。而今年收成这么好,还要接受收成过剩的打击,对于父亲,不知道是伤心到何等的事!

我到家的时候,父亲挑着香蕉去蕉场了,我坐在庭前等候他高大的身影,看到父亲挑着两个晃动的空箩筐自远方走来,他旁边走着的是我毕业于大学的哥哥,他下了很大决心才回到故乡帮忙父亲的农业。由于哥哥的挺拔,我发现父亲这几年背竟是有些弯了。

长长的夕阳投在他挑的箩筐上,拉出更长的影子。

记得幼年时代的清晨,柔和的曦光总会肆无忌惮地伸出大手,推进我家的大门、院子,一直伸到厅场的神案上,使案上长供的四果一面明一面暗,好像活的一般,大片大片的阳光真是醉人而温暖。就在那熙和的日光中,早晨的微风启动了大地,我最爱站在窗口,看父亲穿着沾满香蕉汁的衣服,戴着顶法上几片竹叶已经掀起的;日斗笠,挑着一摇一晃的一对箩筐,穿过庭前去田里工作;爸爸高大的身影在阳光照耀下格外雄伟健壮,有时除了箩筐,他还荷着锄头、提着扫刀,每一项工具都显得厚实有力,那时我总是倚在窗口上想着:能做个农夫是多么快乐的事呀!

稍稍长大以后,父亲时常带我们到蕉园去种作,他用箩筐挑着我们,哥哥坐在前面,我坐在后边,我们在箩筐里有时玩杀刀,有时用竹筒做成的气枪互相打苦苓子,使得箩筐摇来晃去,爸爸也不生气;真闹得他心烦,他就抓紧箩筐上的篇担,在原地快速地打转,转得我们人仰马翻才停止,然后就听到他爽朗宏亮的笑声串串响起。

童年蕉园的记忆,是我快乐的最初,香蕉树用它宽大的叶子覆盖累累的果实,那景象就像父母抱着幼子要去进香一样,同样涵含了对生命的虔诚。农人灌溉时流滴到地上的汗水,收割时挑着箩筐嘿哬嘿嗒的吆喝声,到香蕉场验关时的笑谈声,总是交织成一幅有颜色有声音的画面。

在我们蕉园尽头得有一条河堤,堤前就是日夜奔湍不息的旗尾溪了。那条溪供应了我们土地的灌溉,我和哥哥时常在溪里摸蛤、捉虾、钓鱼、玩水,在我童年的认知里,不知道为什么就为大地的丰饶而感恩着土地。在地上,它让我们在辛苦的犁播后有喜悦的收成;在水中,它生发着永远也不会匾乏的丰收讯息。

我们玩累了,就爬上堤防回望那一片广大的蕉园,由于蕉叶长得太繁茂了,我们看不见在里面工作的人们,他们劳动的声音却像从地心深处传扬出来,交响着旗尾溪的流水漏瀑,那首大地交响的诗歌,往往让我听得出神。

一直到父亲用箩筐装不下我们去走蕉园的路,我和哥哥才离开我们眷恋的故乡到外地求学,父亲送我们到外地读书时说的一段话到今天还响在我的心里:“读书人穷没有关系,可以穷得有骨气,农人不能穷,一穷就双膝落地了。”

以后的十几年,我遇到任何磨难,就想起父亲的话,还有他挑着箩筐意气风发到蕉园种作的背影,岁月愈长,父亲的箩筐魔法也似的一日比一日鲜明。

此刻我看父亲远远的走来了,挑着空空的箩筐,他见到我的欣喜中也不免有一些黯然,他把箩筐随便的堆在庭前,一言不发,我忍不住问他:“情形有改善没有?”

父亲涨红了脸:“伊娘咧!他们说农人不应该扩大耕种面积,说我们没有和青果社签好约,说早就应该发展香蕉的加工厂,我们哪里知道那么多?”父亲把蕉汁斑斑的上衣脱下挂在庭前,那上衣还一滴滴的落着他的汗水,父亲虽知道今年香蕉收成无望,今天在蕉田里还是艰苦的做了工的。

哥哥轻声的对我说:“明天他们要把香蕉丢掉,你应该去看看。”父亲听到了,对着将落未落的太阳,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微明的泪光。

我们一家人围着,吃了一顿沉默而无味的晚餐,只有母亲轻声的说了一句:“免气得这样,明年很快就到了,我们改种别的。”阳光在我们吃完晚餐时整个沉到山里,黑暗的大地只有一片虫鸣卿卿。这往日农家凉爽快乐的夏夜,儿子从远方归来,却只闻到一种苍凉和寂寞的气味,星星也躲得很远了。

两部怪乎很快的就堆满一辆载货的卡车。

西北雨果然毫不留情的倾泄下来,把站在四周的人群全淋得湿透,每个人都文风不动的让大雨淋着,看香蕉被堆上车,好像一场气氛凝重的告别式。我感觉那大大的雨点落着,一直落到心中升起微微的凉意。我想,再好的舞者也有乱而忘形的时刻,再好的歌者也有仿佛失曲的时候,而再好的大地诗人——农民,却也有不能成句的时候。是谁把这写好的诗打成一地的烂泥呢?是雨吗?

货车在大雨中,把我们的香蕉载走了,载去丢弃了,只留两道轮迹,在雨里对话。

捕麻雀的小孩,全部躲在香蕉场里避雨,那只一刻钟前还活蹦乱跳的麻雀,死了。

最小的孩子为麻雀的死哇哇哭起来,最大的孩子安慰着他:“没关系,回家哥哥烤给你吃。”

我们一直站到香蕉全被清出场外,呼啸而过的西北雨也停了,才要离开,小孩子们已经蹦跳着出去,最小的孩子也忘记死去麻雀的一点点哀伤,高兴的笑了,他们走过箩筐,恶作剧的一脚踢翻箩筐,让它仰天躺着;现在他们不抓麻雀了,因为知道雨后,会飞出来满天的蜡蜒。

我独独看着那个翻仰在烂泥里的箩筐,它是我们今年收成的一个句点。

燕子轻快的翱翔,晴蜒满天飞。

云在天空赶集似的跑着。

麻雀一群,在屋檐咻咻交谈。

我们的心是将雨,或者已经雨过的天空。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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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手蟹

(小//说//t//xt|天堂)
 淡水是台北市郊我常常去散心的地方,每到工作劳累的时候,我就开着车穿过平野的稻田到淡水去;也许去吃海鲜,也许去龙山寺喝老人茶,也许什么事都不做,只坐在老河口上看夕阳慢慢地沉落。我在这种短暂的悠闲中清洁自己逐渐被污染的心灵。

有一次在淡水,看着火红的夕阳消失以后,我就沿着河口的堤防缓慢地散步,竟意外地在转角的地方看到一个卖海鲜的小摊子,摊子上的鱼到下午全失去了新鲜的光泽,却在摊子角落的水桶中有十几只生猛的螃蟹,正轧轧轧地走动,嘴里还冒着气泡。

那些螃蟹长得十分奇特,灰色斑点的身躯,暗红色的足,比一般市场上的蟹小一号,最奇怪的是它的钳,右边一只钳几乎小到没有,左边的一只却巨大无朋,几乎和它的身躯一样大,真是奇怪的造型。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花了一百元买了二十四只螃蟹(便宜得不像话)。回到家后它们还是活生生地在水池里乱走。

夜深了,我想到这些海里生长的动物在陆地上是无法生存的,正好家里又存了一罐陈年大曲,我便把大曲酒倒在锅子里,把买来的大脚蟹全喂成东倒西歪的“醉蟹”,一起放在火烹了。

等我吃那些蟹时,剖开后才发现大脚蟹只是一具空壳,里面充满了酒,却没有一点肉;正诧异的时候,有几个朋友夜访,要来煮酒论艺,其中一位见多识广的朋友看到桌上还没有“吃完”的蟹惊叫起来:“唉呀!人怎么把这种蟹拿来吃?”

“这蟹有毒吗?”我被吓了一大跳。

“不是有毒,这蟹根本没有肉,不应该吃的。”

朋友侃侃谈起那些蟹的来龙去脉,他说那种蟹叫“琴手蟹”,生长在淡水河口,由于它的钳一大一小相差悬殊,正如同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吉他一样——经他一说,桌上的蟹一刹那间就美了不少。他说:“古人说焚琴煮鹤是罪过的,你把琴手蟹拿来做醉蟹,真是罪过。”

“琴手蟹还有一个名字”,他说得意犹未尽,“叫做‘招潮蟹’,因为它的钳一大一小,当它的大钳举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在招手,在海边,它时常举着大钳面对潮水,就好像潮水是它招来的一样,所以海边的人都叫它‘招潮蟹’,传说没有招潮蟹,潮水就不来了。”

经他这样一说,好像吃了琴手蟹(或者“招潮解”)真是罪不可恕了。

这位可爱的朋友顺便告诫了一番吃经,他说凡物有三种不能吃说:一是仙风道骨的,像鹤、像鸳鸯、像天堂鸟都不可食;二是艳丽无方的,像波斯猫,像毒蕈,像初开的玫瑰也不可食;三是名称超绝的,像吉娃娃,像雨燕,像琴手蟹,像夜来香也不可食。凡吃了这几种都是辜负了造物的恩典,是有罪的。说得一座皆惊,酒兴全被吓得魂飞魄散,他说:“这里面有一些道理,凡是仙风道骨的动植物,是用来让我们沉思的;艳丽无方的动植物是用来观赏的;名称超绝的动植物是用来激发想像力的;一物不能二用,既有这些功能,它的肉就绝不会好吃,也吃不出个道理来。”

“我们再往深一层去想,凡是无形的事物就不能用有形的标准来衡量,像友谊、爱情、名誉、自尊、操守等等,全不能以有形的价值来加以论断,如果要用有形来买无形,都是有罪的。”

朋友滔滔雄辩,说得头头是道,害我把未吃完的琴手蟹赶紧倒掉,免得惹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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