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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信与问_史铁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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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天,有一位佛教大学的教授吉田富夫先生来我家,他似乎很有翻译《务》的愿望,但他说这要取决于是否有出版社愿意出版。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位平凡社的出版家岸本武士先生,但他未做任何表态。所以,关于《务》的翻译与出版,我与他们并没有任何约定。

此前,山口守先生和近藤直子女士也都说起过,在日本有人想翻译《务》,但考虑到它的长度和出版问题,便都暂时作罢。

您若愿意翻译《务》,我当然高兴。只是这么长的东西,如果翻译了没人出版岂不太浪费时间?所以还是要先有出版社认可它才好。另外,您也可以与吉田先生联系一下,或向山口先生和近藤女士询问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正在着手此事,以免重复。

谢谢您的生日礼物。“射中猎人腿的狮子座流星”是您的先生拍摄的吧?也谢谢他。

但愿由于您的祝福,99年我能够重新恢复写作。现在真是心有余力不足呵。

祝您全家

九九好运!己卯吉祥!

史铁生

1999年元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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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严亭亭Ⅰ

亭亭:你好!

来信收到。你留下的钱,树生已经送来。书买了以后,我们还是争取托人带到美国,再从美国寄给你,否则邮费太贵。本来,我的一个同学说最近就回来,我们想托他带,结果等来等去到现在仍不见他的影子。他再不回来,我们只好寄了。不过,这些书也不是急着看的,多等等也无妨。

没想到你离开中国已经这么久。看见你,并不觉得中间竟隔了十年,还就像在雍和宫时那样,来了,然后走了,过几天还会来。事实上,现在大家都很忙,在北京的朋友见面的机会也不很多。大家都老了,秋天比不得春天,抬腿就去,拍拍屁股就走,秋天更多的是想念。

知道你活得好,大家都很高兴。

基督精神,真正是伟大。很多事,问到底,都是信仰问题,神性的问题。希米若能读一个函授神学,真是不错。我们常想像,她将来能到一个小教堂去,既领神谕,又能做一点这方面的工作,真是再好没有。

祝你全家好。

铁生

2000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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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谢渊泓

渊泓兄:好!

大作拜读。状物言情,真有水浒红楼的风采,令我这“专业的”为之汗颜。早有人说,小说这玩艺儿,官军最怵民团。业余写来,不落窠臼,所言皆因真情涌动,处处都是切身感受,必为卖文谋饭者所不及。好话不多说,我既有幸一睹,就以这“专业”的迂腐提一点儿意见。

①我先是觉得,这古典小说式的语言,似与那段放浪不羁的知青生活有点儿隔。然而,许多简约、平静、洒脱的描画又让我叫彩。然后我这样想:无论是古朴典雅的语言,还是陕北的方言俚语,怕都不宜没个喘息。就是说,一种风格的语言(或过于相似的句式)一贯到底反倒失去节奏,不如只作点睛之笔,如华彩,如谐谑,时隐时现才好。就像围棋,没了空就要死。所谓空,是指某些对话、叙述可以更平白些,更贴近现实生活。阿城的小说料你读过,《孩子王》就在平白与典雅之间运用得恰如其分,到了《遍地风流》就典雅得有些滥,显得刻意了。方言也是,过于难懂的可以就用普通话,否则读者猜着看,倒无暇品味其中的妙趣与鲜活。

②在德国驱车旅游的内容,以及与你女儿的交流,像是硬加上去的,似与你的“野草”无大相关。尤其某些章节的开端,只不过拉来做个引线,既不尽意,便显多余。我想也许可以这样:有几节单是写远离故乡的生活与思念,远离那段历史的感受与反省,以及与下一代的“沟”与“通”。“洋插队”和“土插队”于你都是铭心刻骨,都是烧不尽的“野草”,穿插写来,料必更具新意。

③既写了,当然能发表最好。我可以推荐给某些杂志,但回忆插队生活的那股热已然减温,未必能够如愿。好几年前就有人问过我:插队生活你还要写下去吗?我说:怕那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又问:再怎么写呢?我说:单纯的回忆已经不够,如果历史会记住它,大概就要以历史的眼睛去看它,看它在未来的生活中震荡起的回响吧。所以,以你的“洋插队”生涯,来看那“土插队”的历史,大约正是一个绝妙的视角。历史,最是要拉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来看的,那样才看得更为深刻,不致为某种情节所束缚。

就说这几句吧。迂腐,大概就像我的轮椅,已是终身难免了。就让它去做潇洒的参照吧。后人不能从中受益,也可从中得一份警示。

蛇年将至,给你们全家拜年了!

史铁生

2001年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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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安妮居里安 Ⅱ

安妮:您好!

您给的题目实在是太大了。尤其“华人性”和“中文性”,绝非才疏学浅如我者敢于妄论。要在这样的题目下发言,单凭一点浅显的感受或一时的情绪,肯定不行,是必须要有大学问和大智慧的。对“华人”和“中文”,岂可轻论其“性”?在我想,是一定要深究其源与流的,比如信仰、习俗、生存状态,以及中文自古而今的演变历程,而这些都是我力所不及的。

至于“中国心”,依我看,最美好的理解就是乡情、乡恋,即所有人都会有的对家乡的眷恋、对故土的祝福。除此之外,我就弄不大懂“中国心”是要特特地表达什么,尤其是对文学而言。有没有“法国心”和“英国心”?有没有“老挝心”、“刚果心”?倘若没有,那就奇怪。(果真有外星人的话,当然还会有“地球心”;一旦去火星侨居得久了,怎能不想念地球我们的家乡?)所以我想,这样的心,原就是人的向爱之心;只因对家乡的眷恋铭心刻骨,对故土的祝福尤其深切,这才特特地冠以国名。倘还有别的意图,多半就可怕——此国心,彼国心,一旦悄然或张狂地对立起来,就要变质,就不大可能还是爱心,而是互相疏离、防范,甚至于敌视的心了。(外星人见此必大惑不解:不都是“地球心”吗,何至如此?)

爱祖国,爱家乡,原本是多么美好的心愿,是爱心于地球之一局部的具体实行,却不知怎么,有时竟变成武器,把人武装到心情和话语;或如魔法,把“地球心”切割得四分五裂,本来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怎么现在大家都捂着一颗受伤的心,互送冷眼与怒目?这些万物之灵呀,这些自诩高贵并智慧的人类,竟然迷失在自己不得已而做出的一种划分之中,竟会被一种抽象概念弄得南辕北辙不辨善恶!(外星人闻之或会提醒: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地球心”出了什么事?)

“某国心”最初是怎么来的?在我想,原是为了一土之民的互爱互助,唯恐“一己之心”各行其是,结果势单力薄,难御天灾与外敌。这曾经或只是生存所迫,是一项减灾措施或治政方略,但渐渐地,人对生之意义有了深思远望——设若无敌来犯,就可以丢弃这互爱之心吗?就算无爱的群体仍可御敌于外,那么人心的疏离与防范,岂非要姑息养奸纵敌于内?于是乎,在治政方略的深处,便有信仰觉醒——看人间爱愿比富国强兵更是紧要;唯此,“某国心”才得尊崇,才被宏扬。就是说,那根本是一种爱愿,是“地球心”(博爱)的一次局部实现;倘爱愿消损,单单“国心”张扬,倒似数典忘祖了——据说我们的祖先殊途同源,本都来自非洲。

可不管怎么说,“某国心”确有御敌的指向;不单既往,便在当今,这指向也仍有其合理的根据。但这合理,在我看只是治政的合理,并非也是文学的期待。文学,不论是乐观还是忧患,赞美还是揭露,勇猛还是疑难,都当出于爱愿;即便写恨,也还是出于爱的祈盼。(爱,真有这么要紧吗?或者,凭什么人类的终极价值一定是指向爱?非常简单:人,渴望幸福。物使人舒适,国保障安全,而最终的幸福非爱而不可。)故在外星人到来之前,文学一向是以“地球心”为观察、为悲喜、为眷念、为折磨的。政治则不同,政治总难免是以“国”为划分、为遵守、为协商、为抗争的。而文学的理想,岂条条国界可以阻隔?比如不管什么文学奖,倘其过分地倚重了国籍或语种,被损害的只能是这奖项自身的声望。这就是为什么文学并不逃避政治,却又不等于政治。这就是为什么文学不是属国的,而是属人的。这就是为什么文学可以超越国界和语种(倘有外星人,还要超越天体或星系)。

针对文学和艺术,中国有一句流行的话: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人类)的。细想,这话已然暗示了一种褒贬:越是世界的就越是好的,反之则不够好。然而,可有哪一民族不是世界的吗?世界从来就不是一个空壳,而是诸多民族的构成。那么,“世界的”当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是“民族的”,就必然是“世界的”。如此说来,那个“越是……越是……”岂不是废话吗?非也。在我想,前面一个“越是”指的是个性,是真诚,是独具;后一个“越是”则是指敞开、沟通和借鉴。那就是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有相互敞开、沟通、借鉴的理由和价值;而越是能够相互敞开、沟通和借鉴的,就越是“世界的”,越是美好的。而绝不是说:越是孤芳自赏、固步自封、自恋自闭就越是民族的;倘其如此,又怎么可能是“世界的”?“世界的”岂不真的是空穴来风了?

所以我理解,或者我希望,“某国心”既然根本是向爱之心,就一定还要是坦诚的心,敞开的心,智慧、博大和宽容的心。

当然,所有民族都有其独具风采的文化、独具智慧的信仰,不可强制地扬此抑彼,更不能以经济或政治的强势去统一,把意趣纷繁的“地球心”都变成一股味。向爱之心,纷然独具,那才好;强成一律,就怕爱愿又要变了味道。

这样看,“某国心”显然也有同样的问题:它必然都是一样的吗?尤其,它必须都是一样的吗?当然不是。到处都是丰富多彩的心,热爱自由的心,个性独具的心,其风流各异绝不因为国界而有束缚(这也就是文学不受国界束缚的原因)。所以,“某国心”从来就不是一个可靠的、测度心魂的单位,从来就不是个性的坐标。在另一篇文章中我写过:“说到保护民族语言的纯洁与独立,以防强势文化对它的侵蚀与泯灭,我倾向赞成,但也有些疑问。疑问之一:这纯洁与独立,只好以民族为单位吗?为什么不更扩大些或更缩小些?疑问之二:各民族之间可能有霸道,一民族之内就不可能有?各民族之间可以恃强凌弱,一村一户中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为什么不干脆说‘保护个人的自由发言’呢?”

个人发言,关心普遍,各具风采,同具爱愿,从而“家心”、“国心”、“地球心”就都有了美好的解释和方向,不是这样吗?这未免太过理想吗?那就说说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向我们要求着理想的那种状态。

祝您全家幸福!

史铁生

2002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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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Z兄

z兄:你好!

s兄来过,近况皆知。本来已写了一封短信,看看言不尽意,只好拖至今日。

其实各种功法,就其祛病健身的功效而言,我一向是相信的。相信的理由与你相同。一种事物,只要有真实功效,就必有其道理,只不过主流思维尚不明其理罢了。就比如特异功能,九十九次是假也不能证明其伪,一次是真便可证明其实。况且有些功法我是亲证其实的。

我相信某些功法的神奇效用,但我不认为那就是信仰,或信仰的主要。真正的信仰是不依据神迹的。《圣经》上有这样的话,大意是:不可试探你的神。而强调神迹,则难免是对神的试探。依据神迹的所谓信仰,一定是期待着神的物质性(或福利性)施予,一旦神迹未现,信心便会动摇,这岂不是试探神吗?其实困苦也是神迹,它向人要求着绝对的信心。所以人是神的仆从。中国人更多的时候把这层关系弄拧了,结果是神做了人的仆从——你若给我满意的神迹,我就供奉你,反之我就废了你,再换一个能够满足我的神来。

因此,种种神奇的功法,我都不认它是信仰。偏要把它张扬成信仰的,我就怀疑其人的动机。因为一切向人许诺福利的(无论天上地下,今世来生),都像行贿,或似投资,必有它图。它图者何?中外古今,无外乎造人为神(偶像)罢了。信仰不可动摇,神不可怀疑,故一旦人篡了神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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