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饭_余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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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从麦田里揪了出来,那时候还是下午,天还没有黑,我父亲也还怒火未消,所以那一次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因祸得福地饱尝了一顿包子,而是饱尝了皮肉之苦。
1998年2月23日
灵魂饭土地
我觉得土地是一个充实的令人感激的形象,比如是一个祖父,是我们的老爷子。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懂得真正的沉默,任何惊喜和忧伤都不会打动他。他知道一切,可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看着日出和日落,看着四季的转换,看着我们的出生和死去。我们之间的相爱和勾心斗角,对他来说都是一回事。
大约是在四五岁的时候,我离开了杭州,跟随父母来到一个名叫海盐的小县城。我们在一条弄堂的底端一住就是十多年,县城弄堂的末尾实际上就是农村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在那块有着很多池塘、春天开放着油菜花、夏天里满是蛙声的土地上,于了很多神秘的已经让我想不起来的坏事,偶尔也做过一些好事。
回忆使我看到了过去的炊烟,从农舍的屋顶出发,缓慢地汇入到傍晚宁静的霞光里。田野在细雨中的影像最为感人,那时候它不再空旷,弥漫开来的雾气不知为何让人十分温暖。我特别喜欢听黄昏收工时农民的眩喝,几头被迫离开池塘的水牛,走上了狭窄的田埂。还有来自蔬菜地的淡淡的粪味,这南方农村潮湿的气息,对我来说就是土地的清香。
这就是土地给予我 一个孩子的最初的礼物。它向我敞开胸膛,让我在上面游荡时感到踏实,感到它时刻都在支撑着我。
我童年伙伴里有许多农村孩子,他们最突出的形象是挎着割草篮子在田野里奔跑,而我那时候是房屋的囚徒。父母去上班以后,就把我和哥哥反锁在屋里,我们只能羡慕地趴在楼上的窗口,眺望那些在土地上施展自由的孩子。他们时常跑到楼下来和我们对话,他们最关心的是在楼上究竟能望多远,我哥哥那时已经懂得如何炫耀自己了,他告诉他们能望到大海。那些楼下的孩子个个目瞪口呆,谎言使我哥哥体会到了自己的优越。然而当他们离去时,他们锄黑的身体在夏天的阳光里摇摇晃晃,嫉妒就笼罩了哥哥和我。那些农村孩子赤裸的脚和土地是那么和谐。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开始有机会和他们一起玩耍了。那时候的农民都没有锁门的习惯,他们的孩子成为我的朋友以后,我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在他们的屋子里走进走出,屋中有没有人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可以随便揭开他们的锅盖,看看里面有没有年糕之类的食物,或者在某个角落拿一个西红柿什么的。当然更多的时候我是挎着一个割草篮子,追随着他们。他们申间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好像比我哥哥大一岁,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很会吹牛。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说他父母结婚时,他吃了满满一篮子糖果。当时我们几个年龄小的,都被他骗得膛目结舌。后来是几个年龄大的孩子揭穿了他,向他指出那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他只是〃嘿嘿〃一笑,一点都不惭愧。这个家伙有一次穿着一条花短裤,那色彩和条纹和我母亲当时的一条短裤一模一样,当我正要这样告诉他时,哥哥捂住了我的嘴,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已经知道我要
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告诉我,如果我刚才说出那句话,他们就会说我母亲的下流话,当时我心里是一阵阵地紧张。
那个爱吹牛的孩子很早就死去了,是被他父亲一拳打死的。当时他正靠墙站着,他父亲一拳打在他的脖子上,打断了颈动脉。当场就死了。这事在当时很出名,我父亲说他如果不是靠墙站着,就不会死去,因为他在空地上摔倒时会缓冲一下。父亲的话对我很起作用,此后每当父亲发怒时,我赶紧站到屋子申央,免得也被一拳打死。他家弟兄姐妹有六个,他排行第四。所以他死后,他的家人也不是十分悲伤,他们更多的是感叹他父亲的倒霉,他父亲为此蹲了两年的监狱。他被潦草地埋在一个池塘旁,坟堆不高,从我家楼上的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很长时间里,他都作为吓唬人的工具被我们这些孩子利用。我哥哥常常在睡觉时悄声告诉我,说他的眼睛正挂在我家黑暗的窗户上,吓得我用被子蒙住头不敢出气。有时候在晚上,我会鼓起勇气偷偷看一眼他的坟堆,我觉得他的坟还不是最可怕的,吓人的是坟旁一棵榆树,树梢在月光里锋利地抖动,这才是真正的可怕。几年以后,他的坟消失了,他
被土地完全吸收以后,我们也就完全忘记了他。
当时住在弄堂里的城镇孩子,常和这些农村的孩子发生争吵。我们当时小小的年龄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优越,为什么自卑。弄堂里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集体斗殴是经常发生的。有一次我站到了农村孩子一边,我哥哥就叫我叛徒。我和那些农村孩子经常躲在稻浪里密谋,袭击自己哥哥的方案是最让我苦恼的。我之所以投奔他们,背叛自己弄堂里的同类,是因为他们重视我,我小小的自尊心会得到很大的满足。如果我站到弄堂里的孩子一边,年龄的劣势只能让我做一个小走卒。
我的行为给我带来了一个凄凉的夜晚。当时弄堂里为首的一个大孩子叫刘继生,他能吹出迷人的笛声,他经常坐在窗口吹出卖梨膏糖的声音,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上当后拼命奔跑过去,看到的是他坐在窗前哈哈大笑。他十八岁那年得黄疸肝炎死去了。他家院子里种着葡萄,那一年夏天的晚上,弄堂里的很多孩子都坐在葡萄架下,他母亲给他们每人一串葡萄,我哥哥也坐在那里。我因为背叛了他们,便被拒绝在门外。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泥地上,听着他们在里面说话和吃葡萄,我的那些农村盟友不知都跑到哪儿去了,我孤单一人,在月光下独自凄凉。
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冒险的远足。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农村孩子,动身去看他刚刚死去的外祖父。他可能是觉得路上一个人太孤单,所以就叫上在夏天中午里闲逛的我。他骗我只有很近的路,马上就能回来,我就跟着他去了。我们在烈日下走了足足有三个小时,这个家伙一路上反复说:就在前面拐弯那地方。可是每次拐了弯以后他仍然这么说,把我累得精疲力尽,最后到那地方时恰恰不用拐弯了。他一到那地方就不管我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是明天。这使我非常紧张,我迅速联想到父母对我的惩罚。我缠着他,硬要他立刻带我回去,他干脆就不理我。于是在一个我完全陌生的老人下葬时,我嚎啕大哭,哭得比谁都要伤心。后来是他的一个表哥,大约十六七岁,送我回了家。我记得他有一张瘦削的脸,似乎很白净,路上他不停地和我说话,他笑的样子使我当时很崇拜。他详细告诉我夜晚如何到竹林里去捕麻雀,他那时在我眼中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成年人如此亲密地说话,所以我非常喜欢他。那天回到家中时天都黑了,一迸家门我就淹没在父母的训斥之中,害怕使我忘记了一切。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我才又想起他。他送我回家后,都没有跨迸我的家门,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葬礼。那个死去的老人的脸上被一种劣质的颜料涂抹后,显得十分古怪。他没有躺在棺材里,而是被一根绳子固定在两根竹竿上,面向耀眼的天空,去的地方则是土地。人们把他放在一个事先挖好的坑中,然后盖上了泥土。就像我有一次偷了父亲的放大镜,挖个坑放进去盖上泥土一样。土地可以接受各种不同的东西,在那个夏日里,这个老人生前无论是作恶多端,还是广行善事,土地都是同样沉默地迎接了他。
1992年3月12日
包子和饺子
在我小时候,包子和饺子都是属于奢侈的食物,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有希望吃到。那时候,我还年轻的父亲手里捧着一袋面粉回家时,总喜欢大叫一声:〃面粉来啦!〃这是我童年记忆里最为美好的声音。
然后,我父亲用肥皂将脸盆洗干净,把面粉倒人脸盆,再加上水,他就开始用力地揉起了面粉。我的工作就是使劲地按住脸盆,让它不要被父亲的力气掀翻。我父亲高大强壮,他揉面粉时显得十分有力,我就是使出全身的力气接住脸盆,脸盆仍然在桌上不停地跳动,将桌子拍得〃咯咯〃直响。这时候,我父亲就会问我:〃你猜一猜,今天我们吃的是包子呢?还是饺子?〃
我需要耐心地等待。我要看他是否再往面粉里加上发酵粉,如果加上了,他又将脸盆抱到我的床上,用我的被子将脸盆捂起来,我就会立刻叫:〃吃包子。〃
如果他揉完了面粉,没有加发酵粉,而是将调好味的馅儿端了过来,我就知道接下去要吃到的一定是饺子了。
这是我小时候判断包子和饺子区别时的重要标志。包子的面粉通过发酵,蒸熟后里面有许多小孔,吃到嘴里十分松软。而包饺子的面粉是不需要发酵的,我们称之为〃死面〃。当然,将它们做完后放在桌上时,我就不需要这些知识了,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区别,形状圆圆的一定是包子;像耳朵一样的自然是饺子了。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我去他的老家山东。我记得我们先是坐船,接着坐上了汽车,然后坐的是火车,到了山东以后,我们又改坐汽车,最后我们是坐着马车进人我父亲的村庄。那是冬天的时候,田野里一片枯黄,父亲带着我走进了他姑妈的家。我的祖父母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我父亲的姑妈,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当时正坐在灶前烧火,见到分别近二十年的侄儿回来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哇哇〃地与我父亲说了一堆我那时候听不懂的山东
话。然后揭开锅盖,给我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
这是我到父亲家乡吃到的第一顿饭。在父亲老家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喝玉米糊。那地方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人走红运,张嘴飞迸白摸摸。白摸摸就是馒头,或者说是没有馅的包子。意思就是谁要是吃上了馒头,谁就交上好运了。遇上了好运才只是吃到馒头,如果吃到了饺子或者包子,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运了。所以我在父亲姑妈的家里,只能每天喝玉米糊。
在我们快要离开时,我终于吃上了一次饺子。那是我父亲的表弟来看我们,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块猪肉,一迸村庄就被一群孩子围住了。这些孩子一年里见不到几次猪肉,他们流着口水紧跟着我父亲的表弟,来到了我父亲姑妈的家门口。当我父亲和他的姑妈、表弟坐在坑上包饺子时,那些孩子还不时地将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张望一下。
当饺子煮熟后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我吃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饺子。我咬了一口,那饺子和盐一样既 将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如同抓一把盐放进嘴里似的,把我咸得满头大汗,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喝玉米糊,来消除嘴里的咸味。后来我父亲告诉我,他家乡的饺子不是作为点心来吃的,而是喝玉米糊时让嘴巴奢侈一下的菜,就像我们南方喝粥时吃的咸菜一样。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每一个学期部会安排一次学工,或者是学农和学军。学工就是让我们去工厂做工,学农经常是去农村收割稻子,而我们最喜欢的是学军。学军就是学习解放军,让我们一个年级的孩子排成队行军,走向几十里路外的某一个目的地。我们经常是天没亮献出发了,自带午餐,到了目的地后坐下来吃完午餐,然后又走回来,回家时往往已经是天黑了。
这也是我除了逢年过节以外,仍然有希望吃到包子的日子。我母亲会给我一角钱,让我自己去街上买两个包子,用旧报纸包起来放进书包,这就是我学军时的午餐。对我来说,这可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美味。我的哥哥这时候总能分享这一份美味。当时我是用一根绳子系裤子,我没有皮带,而我哥哥有一根皮带,我非常希望自己能够在衣服外面再扎上一根皮带,这样我会感到自己真正像一个军人了。于是我就用一个包子去和哥哥交换皮带。
在我学军的这一天,我和哥哥天没有亮就出门,我们走到街上的点心店,我用母亲给的一角钱买下两个包子,那是刚出笼的包子,蒸发着热气,带着麦子的香味来到我的手中,我看着哥哥取下自己的皮带,他先交给我皮带,我才递给他包子。我将剩下的一个包子放进书包,将哥哥的皮带扎在衣服外面,然后向学校跑去。我哥哥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他一手提着快要滑下来的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