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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非洲札记_严歌苓-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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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小姐稍一沉吟就说她有三个候选人。杰克马上说太漂亮的不行。他哈哈大笑,说他深知自己好色,又是刚刚离婚,生怕和漂亮女管家日久生情,演出室内剧来。在三个候选人中,杰克果然挑中了五短身材,相貌平平的伊梅邦。据说她是符合杰克条件的:英文扫了盲,有做女管家的工作经验。第二个周末,杰克就笑呵呵地“告状”来了:伊梅邦按照杰克的指导吸尘,拖着吸尘器楼上楼下地仔细打转,可是灰尘只是扬起落定,丝毫不减。杰克发现她原来并没有插上电源,就把一个沉重的机器满房子推拉了几遍,徒然忙了大半天。


杰克教会了她吸尘后,又出了一件事。伊梅邦熨烫的衣服全是领子朝内翻,商标在外面,并且商标都熨烫得异常平整。问她为什么要让杰克后脖梗上顶着商标,她憨笑不语。我们猜她大概认为白人男性衣服缺乏色彩,非洲人是不能容忍无色彩生活的,因此她做主把唯一有色彩的商标翻出来,点缀调剂一下杰克的背影。


不久杰克就夸奖伊梅邦的勤劳好学,多么的闲不住,把他别墅里里外外的玻璃门窗都擦得透亮,前几任外交官留下的尘垢,全部抹除,玻璃门窗亮得苍蝇和鸟天天误撞,时时出现微型的“911”撞机事件。可以想象杰克家附近飞绕着多少满身乌青、头上带包的苍蝇和小鸟。


一天杰克设晚宴招待我们。伊梅邦已经很有模样,脸上带着空中小姐式的对事不对人的微笑,给客人们倒水倒酒。啤酒也像水一样被她倒入大杯子,立刻泡沫满溢,倒流到她的胳膊上,接着她一双洁净的赤足,也洗起泡沫浴来。杰克便给她做示范:把啤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再把瓶嘴抵在杯沿上,让啤酒缓缓顺着杯子内膛注入……伊梅邦学得很投入,眼睛都不眨动,接下去给其他客人倒啤酒,刚学来的招式马上奏效,一滴酒一点泡沫都没有漏出。


隔了一阵,杰克又设宴。我这时候已经发现,这个纽约人在来尼日利亚之前,花了两千多块钱买厨具,拥有高度现代化的各种烹饪锅。吃了我的家宴后,大有和我打擂台的趋势。但我挑衅他说:“用那么贵的烹饪器具烧菜有什么稀奇?有本事像我一样,废旧利用的锅也能做出大席!”我并不太夸张,我厨房里三分之二的锅子若碰上大跃进大炼钢,一定会被当废铁扔进炉膛。其中有两三个锅还是来瑞一九八六年在沈阳当领事的时候买的,那是他有一个厨师给他烧中国菜,添置了一套中国锅碗瓢盆,它们一直跟着他,比我陪伴他的时间长多了。


杰克这天晚上做的是印度餐。只要照本宣科,杰克可以做任何一个种族的菜肴。这又是我挑战他的地方:我的菜谱全在脑子里,并且常常有新创意,每次做都充满偶然性,同是一个菜,一回和另一回绝不一样,失手和突破都有可能,就像创作作品,很难如法复制。进了杰克的家门,第一个小时照例是鸡尾酒、聊天时段。伊梅邦更加进步,穿着幽雅,举止轻盈,微笑高贵,并且懂得了,好的侍者是不见人的,只是一份关切、殷勤、温暖的无声存在。我杯子里的葡萄酒少下去,她马上就无声地上来,给我添加同样的酒。但我对她的动作百思不得其解:她把高脚的红葡萄酒杯倾斜成七十五度,让红色酒浆小心翼翼地进入酒杯,注入的速度不比输血快多少。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倒葡萄酒。她说:“唉,上回杰克教会我的呀!”她学会了倒啤酒,以为天下的酒都该那么倒。


杰克这才注意到了事情的荒诞,再一次做了倒葡萄酒的示范。


之后就没再听杰克说到伊梅邦。我猜想她终于变成了另一个希望小姐,聪明好学,勤劳勇敢(希望小姐和我们家一个看家大耗子搏斗,用登山棒的尖端把它插在地上),只要提供一本食谱,她可以做出各国菜肴。


但一年后的一天,杰克发现他存放在家里的好几十万公款没了(一千尼日利亚尼拉相当于七元美金)。他是把钱锁在壁橱里的,因为没有保险箱。试想那是多大一堆钞票,即使有保险箱也得特大号才能装得下!杰克第一个反应是联络警察。在尼日利亚,人们到处说警察的坏话,但这种时候也只能找警察了。警察的第一个反应是拘捕伊梅邦。杰克跟警察火了,说伊梅邦那么老实,他们真强盗逮不着,尽挑软柿子捏。警察说无论如何伊梅邦也是主要嫌疑人。杰克问他们有什么证据,警察说没证据才要逮回去好好把证据审出来呀。伊梅邦倒是不害怕,对警察十分地配合,自己进了警车。


一天半过去,杰克得到警察的通知,叫他去一趟警察局。伊梅邦平静地坐在那里,似乎跟杰克还能重逢让她感到安慰。警察告诉杰克,伊梅邦的交代是这样的:她在市场买东西的时候碰到两个男人,他们跟她说了什么她已经完全失忆,因为他们给她施了巫术。这种厉害的巫术可以洗脑,把他们的坏脑筋输进来,然后他们的坏脑筋就会指使她干任何事,好事坏事都由不得她。她正是在他们坏脑筋的指使下,敲开了杰克的壁橱,拿走了里面的钱,然后又回到了市场,把钱如数交给了这两个人。


杰克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你指望我相信这种鬼话?”


伊梅邦说:“你必须也被他们施了巫术,才会相信我的真话。”


杰克想,她是有逻辑有道理的。


杰克又说:“我对你这么信任,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


伊梅邦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干这事的不是我,是那两个人!我又没得到你一块钱!”


杰克回来,觉得所发生的一切太魔幻了。这就是之所以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不能产生在经过工业革命、以理性发达为荣的美国。他跟我们一群朋友讨论了这个事件,一时愤怒,一时好笑。


第二天,伊梅邦说如果警察和杰克不相信她,她可以带他们到市场去找那两个男人。等大家领教他们的巫术有多厉害,就会还给她诚实的名誉。警察果然跟她去了市场,兜了好几天圈子,也没找到那两个巫师。巫师若道法高明至此,就可以隐身,这是唯一的解释。


伊梅邦的表现始终是坦然无辜的。她被巫术变成了一只延长的贼手,伸到了她敬爱的、有恩于她的杰克的壁橱里,她有什么罪过呢?


杰克问警察,他们是否相信这种巫师和巫术。警察们说他们并非不相信。


这个国家的二百多个部落,认为他们靠天靠地生活了几千年,远比殖民者靠政府有把握,所以他们相信天地间充满未知的能量,总有一天会替天行道,替他们推翻他们那个腐败透顶的政府,替他们报复用国家丰厚的石油养了自己的贪官,替他们清算受贿赂在国外买置一栋栋楼房的公务员。他们对于未知能量的祈求,大概也包括杀富济贫,一群群肥肥大大的白种人来到他们的土地上,做了几世纪的老爷,以他们财产的一点儿零头,去养活他们半个部落的老幼残弱,也未尝不可。


既然警察都这么说,杰克只好认了。他能做的就是立刻结束跟伊梅邦的雇佣关系,因为他怕下一次她被巫术作用,就不再是撬壁橱的锁,而是以他手把手教会的优雅姿势,往他的杯子里倒掺了毒药的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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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则灵

t…x…t_小_说天堂

清晨五点左右,我就会在咏颂祈祷的声音中醒来。穆斯林教徒们开始每天的日出祷告了,领颂者在电喇叭里的长啸在黑沉沉的城市上空回荡,听上去竟苍凉得很,把人带到了古老的中东大漠。假如在这时出门,就能在我们的街口看见一群群祈祷的人跪在简陋的回寺里膜拜。街边的回寺简陋得只有一圈半截墙,人跪下时从外面只能看见一排排头顶,一旦他们趴下,外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所以刚到阿布贾时,我对这些半截墙很好奇,还往不雅的方面猜过。墙内的地上涂了漆,都是庄重但绚烂的颜色,有的还勾画出地毯的图案。还有比半截墙更简陋的,那就是在街边拦下一块地方,清扫干净,两头挡上长板凳。这样无论谁走过,赶上祈祷时间,马上就可以加入进去。也就是阿拉之下,不分亲疏,皆兄弟也。我刚来此地时,看见人们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提一把塑料小茶壶。后来知道那壶里装的水是随时供他们净手净脚,准备一天五次的跪拜的。我们的司机伊布拉罕姆是穆斯林教徒,十分虔诚,我给他的瓶装矿泉水,供他出车路上喝,若途中遇上祈祷,又找不着水洗手洗脚,他便从嘴里省下水净化一番。他还在车子里放一块小毯子,祈祷时就拎下车,找块干净也清静的地方铺下跪拜。有时我进商店,或图书馆,出来便看见他跪在他的流动回寺里,闭眼祷告。他一旦感觉我走近,就会一纵身跳起来,脸上有一点过意不去的笑容。我总是告诉他不急,我可以等他完成祷告再走。他却从来不让我等,说他能在有空时补拜。他过去开银行的押款车,常常一整天都没空,晚上要花很长时间把五次祷告都补齐。


我们路口有一幢空房子,楼上没封顶就被停工了,据说是由于缺乏资金。阿布贾到处有这种未竣工的废墟,里面住着无家可归的人。英语把这样的人叫做“squarters”,“蹲点户”的意思。我们路口的蹲点户一共有三家,每家有四五个孩子,合居在楼下的四五个房间里,门口种了几株玉米、辣椒,草地上摊着洗过的衣服,看上去是来自慈善机构的旧货。孩子们平时穿得很破旧,小男孩们干脆赤身裸体。一到礼拜五下午就不同了,全都穿上了盛装,小姑娘们长裙坠地,头上罩着纱巾,严严实实挡着下半个脸。女人们也都是一身蕾丝或刺绣,男人们上有帽子下有袍子,相当于美国人的“sundaybest”。礼拜五下午是他们去正规回寺的时间。阿布贾任何一个住宅区都有一两座相当考究的回寺,头顶货架的流动小贩也好,处处为家的乞丐也好,都可以就近加入星期五的集体祈祷。我们的司机这个时间是不开车的,除非有非常紧急的情况。回寺里不分贵贱,毫无歧视,只要你进门前把鞋脱了,都允许你在那一刻高尚一下。市中心的回寺是阿布贾最华丽、辉煌的建筑,巨大的金色拱顶在城市的任何一个方位都能看得见,是观光这个城市的第一大眼福。有一次,我和街口蹲点户中的一个女当家的聊了起来。她的英文生硬,但一探讨起宗教,表达力立刻提高,词汇量也大了。我见她穿着艳丽的长袍,问她是不是刚从回寺回来,她说是的。她问我去哪个寺庙,我说哪个寺庙也不去。她笑起来,说:你看我忘了,你们是礼拜天去教堂的人。她把我当基督教徒了。我说我丈夫偶然去一回教堂,我不去。她愣住了,半天才问:那你去哪里?我说去朋友家,或者去超市,或者去游泳池,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就去后院的蔬菜小农场。她看着我,不知该拿我怎么办。我说我是无神论者,只信达尔文和真、善、美。她问我的父母去什么教堂,我说他们也是什么教堂都不去。她觉得太可怕了,问:你们的老辈都不信教?我说他们信马克思主义。她问:那是什么教?我说你把它当成教也可以,不过一当成教,恐怕它就变糟了。她不太懂我说的是什么。她说她从来没碰见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既不去回寺也不去教堂。我觉得她在一刹那是可怜我的,形而下地看她是无家可归的蹲点户,形而上来说,我却是个精神上的无家可归者,连蹲点都没个地方蹲。虽然我走在这条马路上被人称做女士或夫人,坐轿车住大宅,穿戴人五人六,但我心灵低贱,精神上饥寒交迫。虽然他们楼上没屋顶,楼下缺门窗,顿顿吃木薯,但他们一切有上帝当家。她看着我这个不幸的人,很想帮帮我,问我愿不愿意去他们的回寺看看,我说谢谢,不了。过了几天,我们又碰上了,她说:假如你有不再穿的衣服、裙子,可以送给我。我回去取了一些旧衣服给她,她说祈祷时她一定代我求主保佑。我在她眼里是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人,到处瞎闯荡,又没有一个神灵向着我,太不堪一击了。这个蹲点户的居民从大人到孩子对我都非常友善,只有一次和我反目:一天清早我带着我的狗可利亚出门散步,刚走上废墟楼对面的人行道就听他们怒吼,叫我立刻带着狗出来。我一回头,见五六个蹲点户男女全板着脸,责问我怎么不脱鞋就进到他们的临时回寺里去了,居然还带着狗。可利亚平时和他们的孩子亲密无间,看孩子的情分他们也不该说可利亚时像说什么秽物。我两头看了看,地面是比原先干净,还有两个凳子放在两边算作前门后门,我居然穿着一双脏鞋,牵着一条脏狗,就这么破门而入,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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