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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郁达夫散文集_郁达夫-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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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儿因为在浙江老家内不能和母亲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当时我在寄食的哥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喜。到了五月初,从某地回京,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间渺小的住宅。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的杨柳中带龙儿去走走。这一年的暑假,总算过得快乐,最闲适。

秋风吹叶落的时候,别了龙儿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学去为朋友帮忙,当时他们俩还往西车站去送我来哩!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来还同昨日的情形一样。、

过了一月,某地的学校里发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两星期,本来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碍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风刺骨的黄昏,上西车站去趁车。这时候因为怕龙儿要哭,自己和女人,吃过晚饭,便只说要往哥哥家里去,只许他送我们到门口。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和老妈子立在门口,等我们俩去了好远,还“爸爸!爸爸!”的叫了几声。啊啊,这几声的呼唤,是我在这世上听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声音。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往上海。接续便染了病,遇了强盗辈的争夺政权,其后赴南方暂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

想起来,龙儿实在是一个填债的儿子,是当乱离困厄的这几年中间,特来安慰我和他娘的愁闷的使者!

自从他在安庆生落地以来,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月以上。我的女人,夜夜和我分担当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飘泊。当然日夜难安,悲苦得不了的时候,只教他的笑脸一开,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穷愁,丢在脑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赶到北京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已在妙光阁的广谊园地下躺着了。

他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之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止,中间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们宠坏了的他,听说此番病里,却乖顺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的躺上。病后还能说话的时候,只问他的娘,“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经做好了没有?”我的女人,于惑乱之余,每幽幽的问他:“龙!你晓得你这一场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说:“那儿会死的哩?”据女人含泪的告诉我说,他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未病之前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门口玩耍,看见西面来了一乘马车,马车里坐着一个带灰白帽子的青年。他远远看见,就急忙丢下了伴侣,跑进屋里叫他娘出来,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因为我去年离京时所带的,是一样的一顶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来到门前,马车已经过去了他就死劲的拉住了他娘,哭喊着说:“爸爸怎么不家来吓?爸爸怎么不家来吓?”他娘说慰了半天,他还尽是哭着,这也是他娘含泪和我说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抛弃了他们,一个人在外面流荡,致使那小小的灵心,常有望远思亲之痛。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散步,因为他看见了人家的汽车,硬是哭着要坐,被我痛打了一吨。又有一次,他是因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打。这实在只能怪我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给他穿。雇汽车给他坐,早知他要这样的早死,我就是典当强劫,也应该去弄一点钱来,满足他无邪的欲望,到现在追想起来,实在觉得对他不起,实在是我太无容人之量了。

我女人说,频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叫了几夜的爸爸。她问他“叫爸爸干什么?”他又不响了,停一会儿,就又再叫起来,到了旧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迷状态,医师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吗?”喉头的气管,咯咯在抽咽,眼睛只往上吊送,口头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他娘哭叫几声“龙!龙!”他的眼角上,就迸流下眼泪出来,后来他娘看他苦得难过,倒对他说: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的抽咽受苦,你还不如快快的去吧!”他听了这段话,眼角上眼泪,更是涌流得厉害。到了旧历端午节的午时,他竟等不着我的回来,终于断气了。

丧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暂住了几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车赶到什刹海的寓宅,打门打了半天,没有应声。后来抬头一看,才见了一张告示邮差送信的白纸条。

自从龙儿生病以后连日连夜看护久已倦了的她,又那里轻得起最后的这一个打?自己当到京之后,见了她的衰容,见了她的眼泪,又那里能够不痛哭呢?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两三天,我因为想追求龙儿生前的遗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复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两个月。

搬回去那天,一进上屋的门,就见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听说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他自家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过好几次来的。

其次,便是上房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当他下殓时烧的。

院子有一架葡萄,两颗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斗里,他的哄笑声,要继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颗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孰极的枣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滴答的坠枣之声。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坟墓。先在一家南纸铺里买了许多冥府的钞票,预备去烧送给他,直到到了妙光阁的广谊园茔地门前,她方从呜咽里清醒过来,说:“这是钞票,他一个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车转来,到琉璃厂去买了些有孔的纸钱。他在坟前哭了一阵,把纸钱钞烧化的时候,却叫着说:

“这一堆是钞票,你收在那里,待长大了的时候再用。要买什么,你先拿这一堆钱去用吧。这一天他的坟上坐着,我们直到午后七点,太阳平西的时候,才回家来。临走的时候,他娘还哭叫着说:

“龙!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冷静的么?龙!龙!人家若来欺你,你晚上来告诉娘罢!你怎么不想回来了呢?你怎么梦也不来托一个呢?”

箱子里,还有许多散放着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气,到七月中旬,已经是很冷了。当微凉的早晚,我们俩都想换上几件夹衣,然而因为怕见他旧时的夹衣袍袜,我们俩却尽是一天一天的捱着,谁也不说出口来,说“要换上件夹衫。”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觉,她骤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鞋也不拖,光着袜子,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并且更掀廉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着她跑到外面的时候,只见她在那里四面找寻什么。找寻不着,呆立了一会,他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并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问说:“你听不听见?你听不听见?”哭完之后,她才告诉我说,在半醒半睡的中间,她听见“娘!娘!”的叫了几声,的确是龙的声音,他很坚硬的说:“的确是龙回来了。”

北京的朋友亲戚,为安慰我们起见,今年夏天常请我们俩去吃饭听戏,她老不愿意和我同去,因为去年的六月,我们无论上那里去玩,龙儿是常和我们在一处的。

今年的一个暑假,就是这样的,在悲叹和幻梦的中间消逝了。

这一回南方来催我就道的信,过于匆促,出发之前,我觉得还有一见大事情没有做了。

中秋节前新搬了家,为修理房屋,部署杂事,就忙了一个星期,又因了种种琐事,不能抽出空来,再上龙儿的墓地去探望一回。女人上东车站来送我上车的时候,我心里尽是酸一阵痛一阵的在回念这一件恨事。有好几次想和她说出来,教她于两三日后再往妙光阁去探望一趟,但见了她的憔悴尽的颜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讲成。

现在去北京远了,去龙儿更远了,自家只一个人,只是孤零丁的一个人。在这里继续此生中大约是完不了的飘泊。

(一九二六年十月五日在上海旅馆内)选自《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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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一武的教训

中国在最近又接着了两位外国导师的教训,一位是文的,一位是武的。

文的,当然是那位油嘴老翁萧伯纳。他在北平对新闻记者说:中国人的一种奇异的特性,是他们对一切外国人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客气和亲善,而在他们自己的中间,却老是那么不客气,老在打着仗的。他又说,长城是无异于平常的矮墙了。

武的,就是新近攻进热河来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大炮和飞机。这些大炮和飞机,也在笑着对中国人说:你们中国人对外国人真客气,对自己的老百姓真太不客气。东三省一让几千几万里,现在这热河,等你们的战时公债弄到手,后援慰劳金收集起来之后,少不得又要退让的。长城一道,本来是筑以防外国的来侵的,现在却作了外国人的堡垒和界线,总算是中国人替外国人费力筑成的防御工事了。

一面想起在所谓国难期中的山东,四川,贵州的战争,真不得不令人佩服,佩服这两位外国导师的教训的确切。末了,我只好来抄两句改两句旧诗,以表彰我大中华民族的进步。

改《诗经》:兄弟阋于墙,外迎其侮。

抄人嘲李鸿章翁同和诗:宰相合肥天下瘦,军机常熟庶民荒。

改昔人咏长城诗:秦筑长城比铁牢,当时城此岂知劳,可怜一月初三夜,白送他人作战壕。

原载1933年2月25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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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家琐记



“流水不腐”,这是中国人的俗话,“stagnantpond”,这是外国人形容固定的颓毁状态的一个名词。在一处羁住久了,精神上习惯上,自然会生出许多霉烂的斑点来。更何况洋场米贵,狭巷人多,以我这一个穷汉,夹杂在三百六十万上海市民的中间,非但汽车,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的洪福享受不到,就连吸一口新鲜空气,也得走十几里路。移家的心愿,早就有了;这一回却因朋友之介,偶尔在杭城东隅租着一所适当的闲房,筹谋计算,也张罗拢了二三百块洋钱,于是这很不容易成就的戋戋私愿,竟也猫猫虎虎地实现了。小人无大志,蜗角亦乾坤,触蛮鼎定,先让我来谢天谢地。

搬来的那一天,是春雨霏微的星期二的早上,为计时日的正确,只好把一段日记抄在下面:

一九三三年四月廿五(阴历四月初一),星期二。晨,五点起床,窗外下着蒙蒙的时雨,料理行装等件,赶赴北站,衣帽尽湿。携女人儿子及一仆妇登车,在不断的雨丝中,向西进发。野景正妍,除白桃花,菜花,棋盘花外,田野里只一片嫩绿,浅谈尚带鹅黄,此番因自上海移居杭州,故行李较多,视孟东野稍为富有,沿途上落,被无产同胞的搬运夫,敲刮去了不少。午后一点到杭州城站,雨势正盛,在车上蒸干之衣帽,又涔涔湿矣。

新居在浙江图书馆侧面的一堆土山旁边,虽只东倒西斜的三间旧屋,但比起上海的一楼一底的弄堂洋房来,究竟宽敞得多了,所以一到寓居,就开始做室内装饰的工作。沙发是没有的,镜屏是没有的,红木器具,壁画纱灯,一概没有。几张板桌,一架旧书,在上海时,塞来塞去,只觉得没地方塞的这些铜烂铁,一到了杭州,向三间连通的矮厅上一摆,看起来竟空空洞洞,象煞是沧海中间的几颗粟米了。最后装上壁去的,却是上海八云装饰设计公司送我的一块石膏圆面。塑制者是江山徐葆蓝氏,面上刻出的是圣经里马利马格大伦的故事。看来看去,在我这间黝暗矮阔的大厅摆设之中,觉得有一点生气的,就只是这一块同深山白雪似的小小的石膏。



向晚雨歌,电灯来了。灯光灰暗不明,问先搬来此地住的王母以“何不用个亮一点的灯球”?方才知道朝市而今虽不是秦,但杭州一隅,也决不是世外的桃源,这样要捐,那样要税,居民的负担,简直比世界那一国的首都,都加重了;即以电灯一项来说,每一个字,在最近也无法地加上了好几成的特捐。“烽火满天殍满地,儒生何处可逃秦?”这是几年前做过的叠秦韵的两句山歌,我听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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