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作品散文集_安妮宝贝-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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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欧阳应霁,一套三本的漫画书,书名是myownprivateheaven。先是看了他写的一小段序:脚下有山有海,有九龙半岛有香港岛有新界,有新建的桥,有楼房街道,有船有车,有不怎样看得到的人和影,而抬起头,有同一个天空。这一切是看不完写不完画不完的,我明白。所以可以放松一点,转过身去,转左一点,又转右一点,再看,大抵又会有另外的什么出现。
我相信这是某一种安排。
一段短短的文字,感觉得到他内心的平静。是一个沉浸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的纯美的人。
书上是他手写的英文,简单的句子,歪歪斜斜的,似乎是信手涂鸦。也有照片,是模糊的黑白照片。一个人坐在街边,拿着笔低头在本子上涂抹。很短的平头,戴老式的黑边框近视眼睛,穿白色衬衣。
然后这个男人写的是这样的文字。
missessomeonewhomshenevermeetscallsanumberwhichwill
nevergetthroughdatessomeonewhoneverappearsplantsaflower
whichwillneverwither这组漫画的题目是绝。edge。
我感觉他是颓废的。
即使他用的是一种非常漫不经心的平淡的方式。
例如可乐。整个早上没有炸弹爆炸,过了下午四时也闻不到毒气,看来地震是遥遥无期了,只好闷闷地喝完一罐又一罐的可乐。
去死。一大清早起来想去死,然后想想死之前最后该做些什么,想来想去竟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做,看看手表又到了上班的时间。
反应。一有空坐下来他就细想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一看见小孩子他就对未来充满希望,一看见绿色他就感叹大自然的可爱和伟大,一看电视就呕吐大作。
缺。她永远得不到他的全部,偶尔得到左手,或者右脚,得到心却又欠了肝。
终于。终于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终于知道她的名字,终于知道她的地址,终于没有结果。
一般。她只是一个平凡女人,他只是一个简单男人,他只是一个普通小孩,它只是一头友善的狗。
很简单的句子。真的非常简单。
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也是非常的颓废。
也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可爱的。
因为有一些和自己一样颓废无聊,无药可救的人。
写字,画画,感受,并且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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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夜行
谈到另类,先让人想起的是一些时尚的东西。
王菲唱游的大幅海报,那张淡漠的脸上一抹绯红的胭脂,让人迷离。
在酒店的disco里看见束着棒妆卷卷头的女孩,眼睛涂着上翘的粗黑眼线,睫毛上粘满金粉。
麦当娜生一个不需要父亲的孩子。那个男人在她和孩子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地位。
一个歌星说他想到西藏去举行婚礼。
很多人都想随心所欲的生活。很多人想感觉自己的重要。
那天听到一首歌,一个女孩唱的,大意是我是这样的美,却没有人发现。跑到电视面前一看,是个女孩一个人在空空的走廊里晃荡。噘着嘴,是不高兴的。
想起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里看了三遍的小说,名字叫锦衣夜行。
很喜欢这个词的意境。一个美丽的人在黑暗中行走。那种孤独的感觉。
在现实的束缚中,让灵魂保持着这样的心情,是有一些疲惫的。
就象感觉写字是很累的事情。但是无法放弃。
这些敏锐的感觉,因为自己的没有放弃,而感觉到与别人的不同。
也许就是灵魂的一件锦衣。即使是走在黑暗里。
所以有些人注定是自恋的。笑。
整个夏天,只穿纯棉布的裙子。尤其喜欢那种有点发黄的旧旧的白色纯棉布。
这样走在喧嚣的尘烟里,就把自己与人群隔绝。
清凉和安静的内心。象夏天最后的一朵白色茉莉。
可是知道有个人在风中会闻到我的清香。会一路寻找过来。
去年夏天去陕西华山的时候,看见一个加拿大男人。独自登山,背着非常庞大的登山包。穿粗布裤子。
微笑着在山顶和当地人讨价还价,然后用矿泉水灌满他的军用大水壶,继续前行。
没有人能体会一个独行者的心情。艰苦,自由,快乐。这些可贵的体验,是代价也是补偿。
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有力量的。他就可以承担和感受到比一般人更多的东西。
做一个另类有时是身不由己。因为它的呼唤来自灵魂深处,你根本无处抵挡。
曾阅读过余纯顺的徒步旅行手记。他说,我感到我正处在一个巨大而凝重的时空点上,此时次地所面对的那种特有的感觉,绝非人类传统的生息之地所能有。
然后他死了。
那种孤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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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岛屿
在6月写作时候,我有连续的几个夜晚,陷入失眠。
这种失眠非常可怕。在将近12个小时里面,处于一种极端清醒的状态,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
从夜晚7点10分到凌晨2点43分,一直在工作。因为长时间面对显示器的眼睛干涩和疼痛,关上了电脑。在厨房,拉开冰箱,找出在超市买的核桃酥。小狗乖被我吵醒,于是走进厨房里来看我。坐在吃饭的木桌子旁边,吃东西。看到卧室的小蓝格子布窗帘高高地飘起来。清凉的风大片大片地灌进房间来。
在北京,一年里面搬了三次家。最近一次,是搬到亚运村附近的寓所里。
很幽静的居住区。红砖墙面,老式的旧公寓楼。有大片花园和树林。草坪很家常,能够让小狗和孩子在上面嬉戏。槐树搭出一条绿荫浓密的走廊,阳光从翠绿的树叶间渗透下来。石榴,桃,苹果,包括不知道名字的开黄色小花的树。树都长得茁壮。常有老人在树下支一个小板凳,坐在那里剥豆子或乘凉。
洗了床单,也可以放到花园里去晒。阳光把棉布晒得香喷喷的。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时住在大院落里的日子。一切都变得可亲近。
租下的房间,有干净的木地板和贴着碎花瓷砖的小厨房。推开窗,就能闻到风中树叶和蔷薇的清香。
花园里种满了蔷薇。大蓬大蓬的艳红,粉白的小花,一枝能开上近50朵花。让我想起故乡的院子墙头,一到夏天就探出来的大簇花枝。还有人种月季。枝茎粗壮,开出的花有碗口大。这些花开得轰轰烈烈,此起彼伏。如同一场盛大的演出。
找到这样的房子,是为了写作。生活中唯一没有变化的事情,只是写作。
有时候写上10个小时。有时候只写5分钟,就关上电脑开始出门。
我的出门,大部分都毫无目的。就是一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说话,也不做什么事情。置身在人群中,但不与他们发生关系。我喜欢流动并且疏离的状态。旅途,酒吧,火车,长途公车,候机厅,火车卧铺之类的场所,最能够让我身心自在。但若要出席什么场合,在宴席上应酬,我就麻木并且走神。
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很久。
一直很喜欢这个贴满碎花瓷砖的干净的小厨房,窄长型的,有很多窗。常在炖汤或烧菜的间隙里,在小木桌子上看书。把新买的牛津英语语法放在那里,随手翻上几页温习。还有村上春树的书。《象的失踪》。那是他所有的书里最喜欢的一本中短篇小说集。因为是朝西,厨房等到黄昏的时候,地上全都是明晃晃的阳光。
在冰箱上放了一盆小仙人掌,还有一个朋友丢弃不用的破旧小收音机。平时不收听电台的任何节目,不喜欢有人实行狂轰滥炸的话语权,而且很多主持人说的话,又极其弱智。但在洗菜的时候,可以调到音乐台,听到一些好听的歌曲。声音是有些变调的,但能听清楚旋律和歌词,偶尔跟着哼唱几句。它让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80年代是流行歌曲的盛世。我把收音机长长的天线拉出来,搭在装满干燥花的密封罐上。
在凌晨2点多的时候,坐在小厨房里吃甜饼。做了一杯用山茶,茉莉,玫瑰泡起来的热茶。这一刻的寂静,让人愉悦。
吃完东西,继续要找一些事情来做。彻夜的睡眠已经完全离开了我。我很清楚。
但是我不想打电话给别人。没有说话的欲望,也找不到可以打电话的人。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打任何电话给别人,除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打电话给我的编辑或出版商。有读者通过别人得到我手机号码,然后试图在深夜打电话给我,她们总是让我觉得为难。一方面,我不想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她们都很年轻,而且没有恶意。另一方面,我实在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她们说,一句话都没有。也不想敷衍。终于那些电话平息下来。但是我开始按掉陌生号码的来电。有时候,手机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根本就不想去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得了手机恐惧症。对打电话,有强烈的不适感。
于是,开始对所有试图联系我的人说,写email给我。即使你有我的电话,也写email给我。
就这样,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没有任何话,可以对别人说。我丧失了声音。就像在《再见,时光》里的那个女人,她大段大段的叙述,都只是在心里发生。而另一个女子离她近在咫尺。即使她们相爱,也得不到倾诉。人的孤独。就是如此。
我记得一些事情,比如年少的时候,和我最好的朋友睡在一起,我们那时候最喜欢轮换着到彼此的房间里去过夜。一整夜都在说话。谈论各种话题。直到父母过来敲门要求马上闭嘴。还记得几年前曾经和一个在另一个城市里的男人恋爱。我们打深夜之后的打折长途电话,一打就是4个小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呢。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电话中的声音,性感得如同皮肤的触觉。
那些细节现在想起来,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一切都过去了。
我在一个房间里,放了一张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书桌。桌面上还有木头清晰的纹理和节痕。涂了清漆,摸上去很光滑,微微的粗糙质感。一张木头的大书桌,一直是我的愿望。可以在上面放上电脑,cd唱机,音箱,酒红布面灯罩的黑铁台灯,很多木头相框,叠成一堆一堆的cd,书和笔记本。包括铅笔,尺子,蜡笔,橡皮,茶杯,烟缸,香水,烛台,香薰炉,放水果的瓷碟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兰花和仙人球。
墙上有几张木版画。是关于植物标本的。手工的笨拙线条,色彩涂得很饱满。下面有手写的英文,似乎是一段笔记,注明这种植物的出处和特性。我把自己喜欢的东西,收集起来,全部放在这里。
书架上的书已经堆满了。只好放在地板上。在ikea买的棉布沙发,盖了一块刺绣的白色棉布,应该是当做桌布用的,铺在沙发上也一样好看。是精致的十字绣。这样出口到欧洲去的上好棉布,我在小集市上淘来,只花了20块钱。
我对家,一直充满激情。我会买一只昂贵的胡桃木衣橱,只为喜欢它被做旧的暗褐的颜色和橱上古典式样的铜扣。也一直有兴趣去布店挑选廉价的棉布,暗红底的杏黄碎花,红粉格子,薄荷绿上面的零散花瓣和枝叶把棉布洗净,晒出太阳的芳香,然后熨平,铺在桌子上。不厌其烦。一次去百货公司,偶然看到在打折的日本碗,落叶黄上面是大朵大朵洁白的梨花和果实。碗的外面是灰蓝色,隐约有纹路。这样颓废的美。打折后依然很贵,于是买了两只。只用来喝汤,有时候煮莲子百合粥,亦或银耳红枣和绿豆汤。盛出来之后,食物变得更具意味。
房东来拿东西,看到我的房间,笑着说,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东西。他不知道,这个女子从上海迁徙到北京,宁愿舍弃所有的家具和电器。满满的箱子,装的都是这样的旧物。没有什么价值的物品。但一样也不舍得丢。因为都是这样精心地寻找到,然后留在身边。
我知道。有时那只是因为寂寞。
我在沙发上,用一块流苏羊毛披肩盖住腿。空气里有清凉,吹进来的大风。乖又开始睡觉。它摊开四肢,睡得像一个幼儿。我读《圣经》,随意翻开一页,然后往下阅读。翻看相册里的旧照片。又把头靠在放在沙发边上的绒毛熊堆里,闭上眼睛。
母亲在我离开回北京的时候,对我说,你应该有个家,结婚生子。她担心我独自在异乡,困顿脆弱。我笑笑,没有话说。我们要对一个人产生与之相对一生的愿望,多么的难。自私的男人太多,温暖的男人太少。我们无法在与人的关系里获得长久的安全,一向如此。而至于娱乐的激情,不谈也罢。那是青春期的乐趣,不是成年人的方式。在那一刻,才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有多么疲累。只想安静。
在越南的透蓝大海中,曾看到一些翠绿的岛屿。星罗棋布,彼此隔绝,各得其所。这些岛屿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