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归来_叶灵凤-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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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色的恐怖
there are two tragedies in life。one is not to get your heart’s desire。the other is to get it。
——bernard shaw。
在接壤的地方,每一道路口,都有两层紧密的电网。在每一条的街口,都有面孔黝黑的人,持枪矗立着,凶悍的目光在闪闪的刺刀中熠熠映出,泄露他那被隐藏着待时而动的野性。绝对相反的宣传品在墙壁上和袖笼中遥遥相映,森严的有朱印的告示高张着,胆敢意存扰乱者,着即格杀勿论。一位电车工人,偶尔抬起地下的一张传单来看,在五分钟之后,即被就地正法,遗着没有头的尸身,在紧缩的颈骨中喷着鲜热的血,横卧在街心。一切的工人,从指挥之下,都一齐停止工作。自认为是千金之躯的人,都纷然向认为安全的地方迁去。人力车上,触眼都是家具箱笼行李和慌张的目光。入晚,交通断绝,在黯淡街灯下,了无行人的街中,响着皮靴声,异乡的土语声,枪柄声。在几条更冷僻的街上,有时竟突然发出了一声警笛,接着喊声,哭声,救命声,火光,抢掠,枪弹,警笛,抢劫,火……朋友,在这种的恐怖下,白色的恐怖下,青年人是应当怎样为了他自己的责任,弃下他美妙的梦想,起去为正义而奋斗,正不应再写这样的信给你,叙说一己的私事,与时代和民众无关的私事。
然而我止不住我自己不这样,虽是我心中极想将我手里的笔向那残杀人的人掷去。所以我要写,我不愿掩饰,我要先救出我自己。
这几日神经衰弱,尝透了中夜失眠的苦,每晚因为脑痛,耐不住久坐读书,总睡得很早。上床后因为日间的疲惫,很容易睡熟,但是每到中夜,总是让噩梦惊醒,于是便再也不能入睡。在黑暗的寂静中,从夜二时一直至天明,我睁着眼睛,在枕上反复地转侧,被褥什么都不舒贴,不能再入睡。这样,我眼望着晓色从白纱窗帘中缓缓地爬进了我的房间,夜的黑影在不知不觉中一步一步地退走。
梦境和现实在我朦胧的心中交混着,我不敢扭开床上的电灯。
以前是不常做梦的。近来,自与她熟识以后,梦便突然多了起来,而且梦得非常奇怪。
有一次,我梦见我穿了一件鄙俗的花的衣服,乘着人力车,被车夫不知不觉中将我拉到一条冷僻的弄堂里,让一位黑衣大汉逼着要我将衣服脱下。我已经将衣纽解开了,不知怎样,他因为我口中讲了几句光棍的内行话,竟又替我将衣服扣好,拍拍我的肩膀,讲了许多道歉的话,将我送了出来。又有一次,我梦见我会飞,但是并没有翅膀,我飞到一家的客厅上,那是中国宫殿式的建筑,庭院的墙似乎高得非常,客厅上正在宴客,不知怎样,每一桌上都用盘子堆着许多蜜枣,我飞了下来,竟在每桌上抢了许多,立刻又盘旋着从庭院中飞了上去,长了胡子的老人都茫然张了口对我望着。就在昨夜,我又做梦,这一次,我梦见我家养了十多年的老猫,同一匹邻家的雄猫在屋里吵嚷,吵了一刻,老猫将邻家的猫从屋里逐了出去,骂着“像你这样没了良心的东西,还有脸再同我一起么”,一直逐到外间屋去。我当时并不觉得惊异,忽然旁边有人喊了起来:“啊啊,不好了,猫怎么会说起人话来了。”于是突然拥出了许多人,一齐拥到外间屋去,我也随着。跑到外间,看见老猫垂着前足在地上作人行。我一见了,毛发立时都竖起,吓得失声喊出。这一喊,我便从梦中惊醒。醒来后房中寂黑,我心里突突的跳。我将头缩在被内,不知怎样是好,觉得黑暗中充满了不祥的东西在向我狞视。
这几个梦做得太古怪。我从来不喜穿鄙俗的花的衣服,我更厌恶甜得像蜜枣一类的东西。至于老猫,更在六年前已经死了。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了我神经衰弱的原故。我自己怀疑,我要解剖我自己,所以我才生出这样的幻象。
许多朋友都在嫉妒我。说我在各方面上,都令人生羡,尤其是在爱的方面。
这或许是实话。在恋爱上,我确是从未尝过败北的苦,只有因了我拒绝的原故,使旁人感到痛苦。然而这也就是我的痛苦,这正是旁人所不了解的痛苦。
失恋能使人觉悟,能使人寻出自新的路。惟有像我这样,才正是陷在软沙中的人,日陷日深,恐将终无振拔的希望。
人类的天性终究是懦弱。虽明知我是不应再破坏旁人幸福的人,然而每当一只柔嫩的手将她的心奉献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没有拒绝的勇气。每次,我先是略一顾虑,终于将她的手接下。
朋友,这并不是喜剧。当两只手握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幸福是已经被握在旁人的掌握中了。这是无可挽救的悲剧。
我是悲剧的本身。可怜前途本来充满了幸福的她们,便轻轻地在我指挥之下作了悲剧的主角。
这还是幸福么?这还是值得使你们嫉妒的么?
这几日中夜的失眠,使我多了许多自己观察自己的机会。一梦醒来,在黑暗中,梦里的许多怪异的现象都在我脑中翻腾。我急喘着气,听着突突的心跳,很想将梦中的事立刻告诉一个人知道。但是这一间白日里充满了光明的小房,此时所有的都是孤寂和冷酷。我能告诉给谁知道?此时,在夜间,有谁在我的身旁?我告诉给架上的书么?枕边的表么?不,我不能握着一只温腻的手,我诉不出我梦中的遭遇。
朋友,你不要笑我。我是示弱于人了,这是我的矛盾。
我确是没有安慰和幸福,我有的只是自责强颜和矛盾的行动,虽然有许多人说我是可羡。我左手拒绝了低头走到我面前来的人,我右手已经又将她牵住。所以我说我是陷在软沙中的人,我已没有振拔的希望了。
朋友,你不要以为红的嘴唇,含着笑意的眼睛,柔软的手指,都是值得羡慕而追求的。这虽诚值得追慕,然而她能占据了你的心,使你不复再为你自己所有。你要退开,你便要蹈杀人的罪过。
所以我起先很想到现实中去做点工作,然而我终未敢走开。因为我知道我的加入未必真能使多数人得幸福,而我的走开,我却已经使少数人失去幸福了,所以我不敢走,我的心已经不是我的所有了。
小小的年纪,已经是这样地将自己和许多旁人陷在无可挽救的深渊中,我恐怖着,我不知我的将来究竟要怎样。虽然依旧有许多人要说这类恐怖是桃色的,是值得羡慕的。
一九二七,于上海俭德会五楼
北游漫笔
北国的相思,几年以来不时在我心中掀动。立在海上这银灯万盏的层楼下,摩托声中,我每会想起那前门的杂沓,北海的清幽,和在虎虎的秋风中听纸窗外那枣树上簌簌落叶的滋味。有人说,北国的严冬,荒凉干肃的可味,较之江南的浓春还甚,这句话或许过癖,然而至少是有一部分的理由。尤其是在这软尘十丈的上海住久了的人,谁不渴望去一见那沉睡中的故都?
柔媚的南国,好像灯红酒绿间不时可以纵身到你怀中来的迷人的少妇;北地的冰霜,却是一位使你一见倾心而又无辞可通的拘谨的姑娘。你沉醉时你当然迷恋那妖娆的少妇,然而在幻影消灭后酒醒的明朝,你却又会圣洁地去寤寐你那倾心的姑娘了。
这样,我这缠绵了多年的相思,总未得到宽慰,一直到今年的初夏,我才借故去邀游了一次。虽是在那酷热的炎天中,几十日的勾留,不足以言亲到北方的真味;然而昙花一瞥,已足够我回想时的陶醉了。
最初在天津的一月,除了船进大沽口时两旁见了几个红裤的小孩和几间土堆的茅屋以外,简直不很感觉北国的意味。我身住在租界,街上路牌写的也不是中文,我走在水门泥的旁道上,两旁尽是红砖的层楼,我简直找不见一个嚼馍馍大葱的汉子,我几疑惑此身还是在上海。白昼既无闲出去,而夜晚后天津的所谓“中国地”又因戒严阻隔了不能通行,于是每晚我所消磨时间的地方,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得好笑。每晚,在福绿林或国民饭店的跳舞厅中,在碧眼儿和寥寥几位洋行的写字之中,总有我一个江南的惨绿少年,面前放了一杯苏打,口里含着纸烟,抱了手倚在椅上,默视场中那肉与色的颤动,一直到夜深一二时才又独自回去。有时我想起我以不远千里之身,从充满了异国意味的上海跑来这里,不料到了这里所尝的还是这异国的情调,我真有点嘲笑我自己的矛盾。
离开天津乘上京奉车去吸着了北京的灰土以后,我才觉得我真是到了北方。那一下正阳门车站后,在烈日高张的前门道上,人力车夫和行人车马的混乱,那立在灰沙中几乎被隐住了的巡士,和四面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荡的高低的建筑,甚至道旁那几株油绿的街树,几乎无一处使我望去不感到它的色调是苍黄。睁立着的干涩的前门,衬了它背后那六月的蔚蓝的天空,没有掩映,也没有问色。下面是灰黄混乱,上面是光秃的高空,我见了这一些,我才遽然揉醒了我惺松的睡眼。啊啊,这不是委婉多情的南国了。
近年北方夏季天气的炎热,实是故老们所感喟的世道人心都剧变了的一个铁证。在京华歇足的二十几日中,所遭的天气几乎无日不在九十度以上。偶尔走出门来,松软的土道上,受了烈日所蒸发出的那种干燥的热气,嗅着了真疑心自己是已置身在沙漠。不幸的我,自离开天津后,两只脚上的湿气已有点痒痒;抵北京后在旅馆中的第一夜更发现脚底添了两处破洞,此后日渐加剧,不能行动,一直在海甸燕京大学友人的床上养息了两整星期后才算差痊。在那两星期中,我每日只是僵卧;天气的闷热,苍蝇的骚扰,长睡的无聊,和想出去游览的意念的热切,每日在我心中循环的交战。我竭力想用书籍来镇压我自己,然而得到的效果很少,我几乎是又尝了一度牢狱的滋味。这样一直到我的脚能勉强走动了才止。我记得在近二十日的长睡后,我第一次披了外衣倚在宿舍走廊朱红漆的大柱下去眺望那对山时的情形,我的心真像小鸟样的在欣慰活跃。
长卧的无聊中,每日药膏纱布之余,睁目乱想,思的能力便较平日加倍的灵敏。燕大的校舍是处在京西的海甸,辟置未久,许多建筑还在荒秦中未曾完竣。我所住的朋友这间宿舍,窗外越过一沼清水,对岸正有一座宝塔式的水亭在兴工建筑。我支枕倚在床上,可以看见木架参差的倒影,工人的铁杵和锤声自上历乱的飞下,仿佛来自云端。入夜后那塔顶上的一盏电灯,更给了我不少启示。我睡在床上望了那悬在空际荧荧的一点光明,我好像巡圣者在黑夜遥瞻那远方山上尼庵中的圣火一般,好几次冷然镇定了我彷徨的心情。我迷途的接引,这黑夜的明灯,我仿佛看见一只少女的眼睛在晶晶地注视着我。
据说这一块地基,是一个王府的旧址;所以窗外那一沼清水,虽不甚广阔,然已足够几只小艇的泛游。每到热气清消的傍晚,岸上和水中便逐渐的热闹起来,我坐在床上,从窗里望着他们的逸兴,我真觉得自己已是一只囚在笼中的孤鸟。从水草中送上来的桨声和歌声,好像都在嘲笑我这两只脚的命运。窗外北面一带都是宫殿式的大楼,飞檐画角,朱红的圆柱掩护着白圣的排窗,在这荒山野草间,真像是前朝的遗物。那倚在窗口的闲眺者,仿佛又都是白头宫女,在日暮苍茫,思量她们未流露过的春情。
啊啊,这无限的埋葬了的春情!
这样,在眼望着壁上的日历撕去了十四五页以后,我才能从床上起来,我才能健快的踏着北京的街道。
离去海甸搬到城内朋友的住处后,我才住着了纯粹北方式的房屋。环抱了院子矮矮的三槛,纸糊的窗格,竹的门帘,花纸的内壁和墙上自庙会时买来的几幅赝造的古画,都完全洗清了我南方的旧眼。天气虽热,然而你只要躲在屋内便也不觉怎样。在屋内隔了竹帘看院中烈日下的几盆夹竹桃和几只瓦雀往返在地上争食的情形,实在是我那几日中最心赏的一件乐事。入晚后在群星密布的天幕下,大家踞在藤椅上信口闲谈,听夜风掠过院中槐树枝的声音,我真咒诅这上海几年所度的市井的生活。
有一夜大雷雨,我中夜醒来,在屋瓦的急溜和风声雨声的交响乐中,静看那每一道闪电来时,纸窗上映出的被风摇曳着的窗外的树影,那时的心境,那时的情调,真是永值得回忆。
到北京下车后在旅舍中的第一晚,就由朋友引导去了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