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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严歌苓散文集_严歌苓-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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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到了黎巴嫩人的印染工厂。厂部设在不比一个公寓大多少的店面房里,朝街的一半放了几部计算机,坐着几个工作人员。后面的走廊里陈列了几百种设计布样,一条一条悬挂在架子上。老板的办公室就在走廊拐弯处。没有坐的地方,大家就围着办公桌站着。一会儿,黎巴嫩的早点和咖啡送进来了,我们站着吃喝起来,一面听老板介绍了几种在非洲女人中最盛行的花色,说它们从织到然再到印的一系列工序。一块布的完成,竟需要两个礼拜。可惜工厂很不景气,因为中国人的仿制品冲进了市场。两个礼拜的工序,仿制只需要几小时。老板的悲剧原来和我的同胞有关。


卡诺还有一个古老的染坊,有五百年历史。染坊是一个大院子,地面上布满一个个染坑。染坑有一丈多深,大小相当于中国的水井,只是没有井沿儿。院子里跑着一群群羊羔和孩子,都敏捷地在坑上跳跃。染浆绝大部份是深蓝,相仿于中国民间的印花布颜色。我们小心翼翼地绕着坑走,怕一失足就改了肤色。染浆都很陈,有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上面浮着落叶,虫尸,花瓣,纸萷。富有的染匠一家拥有几口染坑,大体上能从染坑里捞足衣食住行。但多数染匠都很贫穷。染匠们坐在坑边,把一块布料揿没在染浆里,然后把它拎起来,在空中待上几秒钟后,再将它揿入水中。这两个动作要重复八九天,一块布才能染成。把布料拎起,为使颜色在氧气的作用下产生化学反应。我以为染布都靠煮,颜色是煮上去的,这儿的染法似乎更古老。美国人看见古老的东西不照相是不行的。于是都找上那个形象最古老的染匠合影。老染匠一下子就把头挡起来,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着嚷了句什么。翻译告诉我们,他说相不能白照,得给钱!翻译说现在已经够开通了,过去照相是犯忌讳的。我们全傻眼了,问他要多少钱。照一张两百尼拉。一百怎么样?一百就一百。非洲人喜欢漫天要价,你杀价杀得再狠也不伤和气。


穿过染坑,有几间矮房,里面的人是专门给布抛光的。十六个汉子盘腿坐成四排,两人一组,面对面,中间搁着折成四方的布料,两人的木锤就往布料上抡。木锤一头大一头小,有些象中国洗衣的棒槌,只不过粗若干倍,也稍短,木料是非洲特有的硬木,木质极硬,木色温润,长年把握在人的手里,它们也都借了人气,透出皮肉般的圆熟来。汉子们全部上身赤裸,黑色的皮肤泡足了汗水,便有了他们手中木锤的质感。我们都上去试了试木锤的份量。十好几磅重的木锤举是举得起来,但落下就狼狈了,砸的东一处西一处。胡乱砸了几下,师傅又返工,整齐密集的捶打形成一排一排波浪形花纹,锤过的地方闪亮如锦缎。非洲不长桑树,养不了蚕,绸缎靠进口,人们都是穿麻和棉,据说这种打上去的绸缎光泽是很经久的。抛光房没有窗,泥墙上溅起木锤的回音,便有一种舞步在里面。十六个人你起我伏,必须十分讲究节奏,否则就会砸在对方的木锤上,或砸到对方的手指。这是个依赖节奏生活的民族,捣木薯,砍香蕉,织布,染布,锤布,都可以成为丛林篝火旁的鼓音,都可以抒发流淌在他们血液中的歌舞。


染坊后面是个居民区,失修的窄街两边,密集地座落着底矮的房子。门全都大开,磊落地展示着房内的赤贫。大部份人家没有家具,坐就坐在水泥地面上。住宅区的生计似乎也是从染坊里挣来,街上晾晒了许多染出的布料。女人们坐在门口的地上,把白布用针线打起皱褶,皱成一圈圈网形图案,这便是扎染的第一步。她们缝一块布需要一天时间,可以挣两百尼拉。扎染和蜡染的工序和中国很接近,隔着两大洋和一大洲,不知最初是谁向谁取的经。一条街走到了头,我们中的某人指着一块晾在绳子上的扎染布料,随口向一个大嫂打听价钱,她不会英文,表情却极其兴奋,打发一个孩子去叫人。很快一条街的人都来了,大人孩子,男女老少,手里都抱着扎染布料。我们给包围起来,看他们一块一块地展示作品。布料的确很漂亮,但这种供与求的巨大悬殊令人恐怖,一旦买开了头,大概就更难脱身了。几次突围失败后,我们最终买了十多块床单和长条桌布。后面还有人抱着布料跑来,没做上生意的人跟着我们往街外走,不时举一下手里的布料,希望我们中的某人再给他(她)一次机会。由于逃得惶恐,大家都没听清翻译介绍的处理布料方法,似乎是先用盐水泡,然后用醋水,使颜色永驻。


走出染坊大院,看见一只小羊羔,灰褐色,大概刚刚断奶,头上还没有长角。不知为什么,染坊里外都没什么青草,却养了一大群羊。灰褐色的羊羔从地上叼起一根玉米皮,已经干枯,它嚼了嚼,吐出来,味道一定是太差了。但它看看周围,不吃的话连这片玉米皮也没得吃了。它再次叼起玉米皮,一点一点地嚼着,吞了下去。我看不出这只小羊活着的乐趣是什么。正如我很难看出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染坊里几百年如一日的艰辛生活。但我坚信,毫无乐趣的生命是绝不会延续和繁衍。


回阿布贾的路上,有一个沿公路摆开的集市。停了车大家就从车窗买一些水果,蔬菜,鸡蛋,一个朋友还买了些草药。交易刚刚开始,突然听见一片噪杂声,往车子的另一边看去,只见一大群人向我们狂跑过来,头上顶着大盆,里面装着冰块冰着的鱼。还有顶着牛肉和羊肉的。苍蝇也来了,司机吼叫:“快关窗!”但有的人拿了货还没付钱,有的人付了钱还没拿货。车子一时动不了,渐渐关上的车窗玻璃上满是黑色的面孔,白色的眼睛,粉色的手掌。司机说:“他们知道美国人有钱,见了美国人的车就堵上不让走。”车子被围得不见天日,司机连声按着喇叭。再来看看人群已不都是小贩了,许多乞丐正穿过马路涌来,孩子们架着残疾的父母,少女搀扶着瞎眼的老人,我们的车象是舍饭棚,点个卯就有份儿似的。司机一再嘱咐不能给钱,不然车子今天真的动不了了。得了钱的人会去召集更多的老乡来,那就要出乱子了。还是有人扔了些小钱出去。终于突围出来,一群盲人仰着面孔,“目送”我们的车离去。老远了,还看见残疾的人群歪歪斜斜地站在灰尘里。难怪美国人那么容易对自己救世主的角色信以为真。


来瑞拿着买回的蓝色扎染布料去一位裁缝那儿。下一个星期五,是大使馆便装日,他把裁缝作的非洲行头披挂起来。下班之后,他脱下袍子,发现自己的肤色成了蓝的。在染坊逃得太慌,大概把洗布的配方弄错了,反正不是少了盐,就是多了醋。据说头一次的泡洗非常重要,好比冲洗相片的药剂,错了就难改过来。果然如此,后来那身袍子穿一回,人就要蓝一回。




 戒 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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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戒荤戒了好几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第一次是2004年,我去河南农村搜集素材,下榻的村子里有户农民,以养奶牛为业。春天下的两头小花牛,一公一母,憨态可掬,我每次见到它们就走不动路了。它俩总是拴在桩上,只能吃脚边的草,远的够不着。我从别处扯来草喂它们,喂了两天就认识我了,如果手里没草是别想走近它们的,它们会叫得又赖又娇。离开村子之前,我最后为了它们一次,看我走远,小母牛四只蹄子一块蹦,一面仰脸直吼。小公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光傻乎乎的。牛的主人曾经告诉我,小公牛长到一岁,就把它杀了卖肉卖皮子。公牛不产奶,不产犊,养它就图一堆好肉。我脱口问牛的主人,假如买下一个月大的小公,他要价多少,他一愣,然后说三千来块吧。当然我不会那么疯,到北京大街上去放牛去。不过想到小公牛年底要变成一堆肉,我觉得所有的肉都和小公牛有关。那是我第一次戒荤。


到了尼日利亚,我的素食主义坚持了两个月,实在不得不开戒。尼日利亚没有豆制品,没有蘑菇,总之是我“食之以当肉”的东西统统买不到。皈依洋食,我又吃不来起司。每天上午写作,下午健身,不久就身、心两干枯。并且来瑞是个肉食动物,我不能顺便也把他的荤给戒了,加上我常开家宴,不吃肉而每天大事烹肉,这都对我的戒荤初衷是莫大嘲讽。于是想通了:坦诚的恶要比虚假的善好些。在美国时,有时会碰到一群动物保护者,见到穿“千金裘”的女人,他们弄不好会上去动剪刀。有一次我问他们:“你们穿的皮鞋是谁的皮做的?”我的意思是:貂皮、狐皮是皮,牛皮、羊皮也是皮,不要在动物里搞种族歧视。一种原则若不能贯彻始终,那就别费事贯彻了,这是我戒荤失败时找到的自我平衡方法。


阿布贾的肉食其实非常紧缺。假如请客拟的菜单上有糖醋排骨,必须一个月前从离阿布贾四小时车程的肉食公司预定,送来的货里也许恰恰没有排骨。阿布贾一共三家超市,展示在玻璃货柜里的肉往往色泽惨败,质地僵死,看上去牲口们去年就变成了肉。问问售货员肉是否新鲜,她会说:“新鲜。”若问:“是这星期进的货吗?”她会回答:“是的。”她是一副被多次戳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好态度。因为海鲜的新鲜程度更差,加上禽流感的恐惧,所以不管肉类多么象文物,还是得拿它在家常菜和家宴里翻花样。


一天我在书房里写作,听见隔壁院子里冒出一声惨号。我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嚎叫声凄婉绵延,完全是一个妇人在哀哀求生。隔壁是沙特阿拉伯大使馆,我想起他们有时会欺负欺负女人,不高兴起来拿女人不当人。我冲到墙根下,对墙那边大喊:“你们在干什么?!”没人理我。惨叫还在继续。我们院的一个门卫跑过来说:“没事,就是杀羊。”我吃惊羊的哭喊竟比人更惨,表达力更丰富。我接着对墙那边喊:“喂,你们在对羊干什么?!”又过来一个门卫,说:“没干什么,就是杀它。”他们见我失魂落魄地站在毒太阳下,为我的不可理喻偷着乐。我听着羊的叫喊,四十几度的气温,我越听越冷。原来羊也会哀哀求生。我回到屋里,泪流满面,女管家希望小姐进来,想安慰我几句。我却抢先开了口,说:“从今天起,再也不吃肉了!”大概希望小姐认为吃得起肉而不吃比较无聊,也比较矫情,晚饭时她对我说:“那时母羊下羊羔。”但我坚信门卫们告诉我的是真情,所以铁嘴钢牙,发誓饿死也不吃肉了。


过了一阵又在家里大宴宾客,一位中国客人带给我一把茴香和一把韭菜。茴香和韭菜在非洲的气候几乎不生长,所以对于我来说,没有比这两把蔬菜更珍贵的礼物了。第二天我用韭菜加鸡蛋做了一些饼,茴香和上猪肉,包了几十个饺子。煮饺子的时候,茴香久违的香味漫开来,让我象犯了毒瘾一样不能自持。住在美国的十几年都没有吃过茴香饺子,我对自己说:就尝一个吧。一个饺子吃下去,我后悔莫及:只吃一个比一个不吃要残酷多了。意志一沉沦,人马上就破罐子破摔。我坐下来,跟来瑞一块吃到盘中最后一个茴香饺子。这时幸福对于我一点也不浪漫不虚无缥缈,它就是对准茴香饺子咬上去的刹那。


戒荤又是一次大败。不过这次自责较少。好比常入监狱的人,出出进进久了,也就生出平常心来了。朋友们常在饭桌上问我:“最近在吃素?”他们也不大看好我的戒荤前程。


在我们房子附近的小街上,徜徉着一群自由自在的山羊,啃啃青草,嚼嚼垃圾。小羊们见了人,会把头一埋,用两个拇指大的犄角对着你,象是好战的活卡通。母羊和公羊对人的认识比较深刻,知道这种两足兽比所有的四足兽都厉害,见了人拔腿便跑。小羊们不跑,它们回头又叫又撵。企图亲近小羊们的我,在它们爹妈看来就是直立行走的大灰狼。穆斯林新年临近,街上的羊群还是无忧无虑的漫步。我天天点数,怕谁做了新年盛宴的一盘菜。这天我又听见羊的凄婉求救声传来。我拿起睡觉堵耳朵的耳塞把叫声堵住。羊叫得太惨,怎么也堵不住,我抱着手提电脑跑到了二楼,跑进主卧室里的浴室,把门关严。也许是心理作用,羊的叫声仍然不绝于耳。一上午过去,我又赌咒要清心吃斋。希望小姐劝我,肉还是要吃的;我一个人戒肉羊一头也不会少死。而且她给我分析:“假如杀羊,一刀下去就完了,它叫什么呢?当然是母羊产羔。”门卫来自畜牧部落,希望小姐来自海边部落,我当然更信门卫的话。


吃了一阵素,觉得有点无趣。有时做了上海狮子头,或者绍兴醉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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