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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严歌苓散文集_严歌苓-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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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全受了惊吓似的,所有谈话都噎在口中,所有的举止表情都定了格,意识到做食客也是一桩庄严肃穆的正经事。这时候各桌领头的男侍细微而权威地向左一点头,所有侍者迅速而准确地伸出左手,把左手上的盘子放在他左边的客人前面。领班侍者再向右边点头,同样果断、冷酷,似乎他不是在下令放盘子,而是在下令行刑。于是我就想到,每一个黑衣男子似乎都负责干掉两个人,只不过是以过度的美酒美食。


黑衣男子们一趟趟出场,进场,菜肴一道道地上来,我吃到第三道菜,就觉得已经被他们干掉了,动也动不了了。


我先生在一旁说,一张美食节的票要两千美元,我怎么可以不吃回老本来。他认真地品评每一道菜,每一种酒,跟同桌饕餮们严肃探讨,如同探讨一本德语小说或一部北欧戏剧(因为德国小说和北欧戏剧都以艰涩著称)。


等到甜食和餐后酒上来,我已经瞌睡朦胧。甜食是一个日本女厨师的作品,她纤细柔弱地走上来,把全世界各国高低不等,胖瘦不一的厨师引领上台,给大家讲解每一道菜的好处和独特处,每一种酒的来源、历史和发展,真的不亚于一堂深奥的课程。有的厨师不会说英文,还得一句一句地翻译。我看了看表,从开饭到现在,这一餐饭已经饭吃掉我四个半小时,可不就是杀掉了我小小的一段生命?


第二天还是吃。意大利餐。墨西哥餐。美国最自豪的牛排。


第三天的早午餐是闭幕餐。闭幕餐是海鲜自助,是这次美食节的另一个高潮。我们下榻的酒店挨着太平洋,海鲜从它们正过着的自在日子到餐桌上不到一百米,所以是不折不扣的海鲜。并且大部分海鲜是供人生食的,不得有一点腥气。扇贝有小扇子那么大,张着带霓虹光泽的壳,里面的生物正在疼痛就进入了人们的口中。对虾通体如玉,剔透晶莹,触须和脚爪依然保留着抵抗的痉挛,两只鼓突的眼睛充满对于死亡的惊讶。一排排螃蟹腿像训练有素舞蹈者的队形。一只只牡蛎张着口,等待第一滴柠檬汁醮上来的钻心刺痛……


我拿着空盘绕来绕去,人在太多太丰盛的选择面前也是很累的。我是一个饮食上简单的人,一碗热汤面就心满意足,常常在做了一桌丰盛晚宴之后满心饱胀,只想吃点农家小菜。在参加这个美食节之前,我十分好奇,也天天向往,毕竟要品尝的是世界各国优秀厨师的拿手好菜呀。而此刻我庆幸它终于闭幕。假如这个饕餮盛会再延长一天,我肯定招架不住,会吃得累死。


围着海鲜们转了一圈,我碰上几个面熟的人。我先生叫着他们的名字,无非彼得、杰克、玛丽之类。我问他跟他们是否是熟人,他反问我,难道不认识他们了?就是第一天开幕宴会坐在一起坐了近五小时的同桌啊!


我对自己的记忆很失望。后来又一想,也许烛光下人看人不容易看清楚,也许这两天的饕餮生活使他们都陡增了体重,圆润出一小圈来,所以原来处成了半熟人的同桌们,又退化成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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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贫魅力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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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无分文地出了门。那是一月的芝加哥,北风刮得紧,回去取钱便要顶风跋涉半小时,无疑是要耽误上课了。


这时我已在地铁入口,心想不如就做个赤贫和魅力的测验,看看我空口无凭能打动谁,让我蹭得上车坐,赊得着饭吃。我唯一的担心是将使芝加哥身怀绝技的扒手们失望。


“蹭”上地铁相当顺利——守门的黑人女士听说我忘了带钱,5个一寸长的红指甲在下巴前面一摆,就放我进去了,还对着我的后脑勺说:“要是我说‘不’你不就惨了?你该感谢上帝,我一天要说99个‘不’才说一个‘是’呢!……”


她笑得很狰狞,像个刀下留人的刽子手。


12时59分下课,很想跟同学借点午餐钱,又怕他们从此跟我断绝来往。


开学那天,一个大龄男生借了一位女同学9块钱,下面就出现了一些议论。所以,我打消了借钱的念头,饿死也得为我们大龄同学们争气。


所有同学都进了校内那个廉价餐厅,我只好去校外昂贵的一家意大利餐馆。


一个意大利小伙子过来在我膝盖上铺开又硬又白的餐巾。我点了鲜贝通心粉,吃最后几根时,我开始在心里排演了。吃不准笑容尺度,但是不笑是不可以的,人家小伙子忙了半天,至少该赚你一个笑容吧。我眼睛盯着账单,手装做漫不经心地在书包里摸那个丢在我卧室枕边的皮夹,然后我已经分不清是真慌张还是假慌张地站起来,浑身上下逐个掏口袋。“灾难啊!”我说,“我的钱包没了!”


小伙子瞪着我。他耐人寻味地看着我自我搜身,一遍又一遍,然后摇摇头表示遗憾:“冬天穿得厚,扒手就方便了。”


我表示非常难过,如此白吃,还吃得那么饱。他连说可以谅解,都是扒手的错。他拿了张纸,又递给我笔,请我留下地址和电话。


我说这就不必了,明天保证把饭钱补上,连同小费。可他还是坚持要了我的电话号码。


写完后我抬头笑笑,这一笑,魅力就发射得过分了,因为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楚楚动人的,问:“平时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我打着哈哈,说可以可以。


我打算徒步回家。


走在芝加哥下午3点的街道,风吹硬了街面上的残雪,每走一步都要消耗掉一根通心粉的热量。


很快我放弃了,跳上一辆巴士。


一上车我就对司机说我没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司机点点头,将车停在一个路口,客客气气地请我下车。


我红着鼻头对他笑着说:“明天补票不成吗?”他鄙夷地说:“天天都碰上你这样的!来美国就为了到处揩美国的油!”我正要指出他的种族歧视苗头,一只皱巴巴的手伸到我面前——是个老头,怀抱一把破竖琴。他把手翻过来打开拳头,掌心上有4枚硬币……


付完车钱,我立刻拿出我那支值10块美金的圆珠笔,搁在他手里。他说:“你开玩笑,我要笔干吗?”他摘下眼镜,给我看他的瞎眼。我问他在哪里卖艺,他说在公立图书馆门口,或在芝加哥河桥头。我说:“明天我会把钱给你送过去……”他笑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下了巴士,离我住处还有5站地,我叫了辆计程车。司机是个锡克人,白色包头下是善良智慧的面孔。我老实交代,说钱包忘在家了,他静静地一笑,点点头。到了我公寓楼下,请锡克司机稍等,我上楼取车钱。更大的灾难来了:我竟把钥匙也忘在屋里。我敲开邻居的门。我和这女邻居见过几面,在电梯里谈过天气。女邻居隔着门上的安全链条打量我。我说就借10块钱,只借半小时,等找到公寓管理员拿到备用钥匙,立刻如数归还。


“汤姆!”女邻居朝屋内叫一声,出来一个6岁男孩。女邻居指着我说:“汤姆,这位女士说她住在我们楼上。你记得咱们有这个邻居吗?”小男孩茫然地摇头。


我空手下楼,带哭腔地笑着,告诉锡克司机我的绝境,请他明天顺路来取车钱,反正我跑不了,他知道我的住处。他又是一笑,轻轻点头,古老的黑眼睛与我古老的黑眼睛最后对视一下,开车走了。


我想起田纳西·威廉姆名剧《欲望号街车》中的一句话:“我总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


这句话在美国红了至少30年。




 失落的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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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竟是母亲的葬礼。


今年三月的一个下午,我照例完成了一天的写作,心里莫名地生出一阵微痛的思念。我通常是在这种思念之痛突然发作时,一把抓起电话的。


三月的那个下午(正是祖国的清晨)接电话的竟是我的继父。妈妈是个敏捷至极的人,电话铃一响,她总是闻声起舞似的向电话一跃。我甚至怀疑她时时都埋伏着,守候我的电话。自我远嫁,她知道早晨七点的电话铃声必定发自我这里。我劈头就问:“妈妈呢?”


继父说妈妈住了医院,前两天刚刚经历胃切除手术。他接着告诉我,妈妈胃癌已是晚期。


妈妈是个那么健壮的人,一副爽脾气,怎么可能患这样可怖的病呢?每次回去探望她,她总是不容分说地扛起我的所有行囊,在拥挤的人群里给我开道,这样的一个妈妈怎么会说病就病到了死亡的门口?


几天后我到了上海,再乘火车到南京。妈妈已从外科转到了肿瘤科。在我到达之前,大家都期待由我来把真实病情告诉妈妈。正如二十年前,由我来宣判爸爸对她的感情已耗尽,他们的婚姻该解体。人们之所以把这份重大而残酷的权力委派予我,因为他们知道我在妈妈心里的地位,当然也知道妈妈在我情感中所占的分量。


进病房时,我后脚没跨进门就见妈妈脸迎着门,眼睛望穿秋水地满是等待。我叫了一声“妈妈”,泪水淹着眼睛和五脏。她像是等着我来搭救她,伸出已瘦黄的两只手,叫一声:“女儿!”她嗓音已失却了大部分亮度。我走上去,把自己置于她的双臂之间。我那天在她病房里待了六个小时,那句最难启齿的话,忽而在我喉口,忽而又退缩回心头。在伪造的好气氛中,健康人与病人的关系,要好处得多。我非但没把实情告诉妈妈,还去串通主治医生,请他帮忙维护我们善意的谎言。可是在我就要离开病房的时候,妈妈突然拉着我的手。南京三月的春意,是潮冷的,妈妈的掌心却如以往那样干爽和温热。妈妈说:“女儿,妈妈得的是癌症,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看两行眼泪从她眼里流出,翻越了不久前才崛起的高高颧骨。我的手在妈妈的两只掌心里越发冷下去。我说:“别瞎猜。不是的,只不过是严重胃溃疡。”妈妈看着我,有泪在我眼中灼烧。她笑了一下,带出一口叹息。我眼泪再也噙不住,她却轻快地拍拍我的手,说:“好好,不是就不是!”


这天以后,我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鱼和蔬菜。看妈妈吃饭,是我最紧张和痛苦的时候。她是吃给我看的,化疗越来越使她的进食变成一种折磨。妈妈却还总说:“嗯,好吃!闻起来就香!”


第二次化疗后,妈妈常从头上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似败草一样。妈妈曾有很好的浓密头发,像演《雷雨》中的四凤,编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那样活的一根辫子,一甩一挥都是生命。话题就从头发开端,妈妈讲起她演的一出出话剧中的一个个角色,讲到得意时,她是完全康复了。退回了几十年的岁月,眼睛也是二十岁的眼睛,那早已拖长而形成一个深皱的酒窝,又圆了。妈妈是好看的,年轻时更是,荣耀的日子有过不少,似乎什么都有过,只是从没得到过爸爸的爱。


五月份,我必须回美国处理一些事务。那时妈妈的情形也相对稳定。临走前的晚上,她忽然讲起她生我时的情形。她说我是在三分钟内就冲锋到了她的体外,当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儿”时,她拉着医生护士的手就说:“谢谢!谢谢!”似乎是医生护士们成全了她对女儿的渴盼。


我没想到,妈妈会在离别时讲这件事。也许她自己都不知它的喻义。


八月初,癌细胞已转移到妈妈的脊椎,破坏了全身的造血机能。身体里已基本没有红血球,妈妈在靠输血过日子。然而所有的人都对我封锁消息,担心我失眠症再次大发作。似乎是某种感应使我早早订了机票,于八月六日赶到上海。而我得到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昨天早晨过世了。”


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电话挂断了。似乎是一把刀刺进来,血尚要一会儿才会流出来,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我的知觉。我一再问自己:我是个没母亲的人了?一个没了母亲的人是谁?我是什么人?住在这空寂的旅馆,走出去,外面将是个没有母亲的空寂世界。


我哭不出来。没有了母亲,祖国的版图在我心里,从此是缺了一块的。


追悼会安排在我到达的第二天。只有一小时,因为殡仪馆四点钟关门。我临时写了悼词,语句文法都稍显错乱,只以满腹遗憾,通体悲伤将全文凝聚起来。我仅念了第一句:“亲爱的妈妈,我回来了,不过已太迟了……”站在第一排的哥哥就大哭起来。四十岁的哥哥,我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泪。


妈妈躺在鲜花丛里,嘴唇微启。哥哥告诉我,妈妈的最后一夜,一直在喃喃地说:“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歌苓了。”


妈妈年轻时同台演戏的朋友们都来了。还叫着我的乳名,还口口声声叫我“好孩子”。有一刹那,错觉来了。似乎又是几十年前,我在后台,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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