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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中国散文年度佳作_耿立-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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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也无法避免的事。

  在风的奔跑中,已经早已决定了相撞的必然。是偶然,还是必然。两个黑色的壳子,它们都带着风驰电掣的速度,在这个城市最宽阔的第一大道相撞,这可能就是冥冥注定的必然,谁也在劫难逃。

  我对机械的驾驭是陌生的,也是笨拙的。这似乎就是相撞的必然所在。

  一辆轿车和一辆电摩的相撞的结局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结局是谁都能猜得出来的。在相撞的一刹那,我的知觉出现了短暂的短路,大脑一片空白。随着声音的出现,一切又恢复了本来的样子,我是说,我的知觉又苏醒了。我不知道两个壳子撞击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这多少有些遗憾。三月的早春,高原还是有些冰冷的意思。我倒在轿车的左侧,像早些年体育课上的侧倒,身体的重心交给了右腿和右臀形成的夹角,这种姿势无疑是安全的着陆。但是,我驾驶的那辆黑色的电摩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它在相撞的那一瞬,被一种强大的、超出它的体重的许多倍的力量抛出了几十米,在空中划了一个并不十分完美的弧线,然后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它的悲剧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我的境况实在是一个谜,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在相撞的瞬间,我的身体在两个黑色的壳子相撞的速度中大概是缓缓地坠落了。

  这多少让人有点不可思议。在第一大道,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些陌生的生命在两个壳子的相撞中丧生,而且这个大道成了死亡之道的代名词。那时候,这个大道还没有装上红绿灯,还没有限速装置,还没有摄像头。我的幸运来自于风,这一点肯定没有错。我知道,我的知觉短路的时刻是风主宰的时刻。那一刻,我的身体一定是被风轻轻托起,然后又轻轻放下,至于手掌根部的那一点皮肉之伤实在算不了什么。从这一点来说,我是多么地幸运啊。

  在高原之上,人都是走在风里的,甚至一个人就是一种风。风是不灭的。

  它在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都是存在着的,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我知道,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被一些风所保佑着,所呵护着。风刮起的时候,我能听得见它在说话。在故乡的祖坟里,我常常对着那些荒冢发呆,倾听呼啸在荒草里的风语。空旷的高原有的是风,一些来自于东边的子午岭山麓深处,一些来自于北边的毛乌素沙漠,这些风常常汇合在一起,夹裹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土腥,在高原的春夏秋冬施虐。这似乎都是表象,其实还有一些风是不易察觉的和常常被人遗忘的。它们一些来自于我们的身体内部,一些来自于人类无法穿越的另一个世界。一个人不管走在阳世还是走在阴间,这些风都伴随着他(她)。风刮的似乎有些声音了,它们穿越了我的发际,从我的头顶疾驰而过,把声音留在了耳边。风走了,声音还在。

  我相信,一些风是从那边刮来的,它们一定想向我诉说什么。风的语言是晦涩的。在风里,看着那些冥纸“噼噼啪啪”地燃起,我不仅热泪盈眶。

  那边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风一定比这边大许多。清明,冬至,春节,这都是一些有风的日子,寒冷的日子,这边的人们都没有忘记那边的亲人。

  一堆冥纸瞬间就化为了灰烬,一些灰烬还在空中随风而舞,这种舞动似乎是亡灵告诉我们已经收到了来自这个世界的银钱了。人一生很少有跪的时候,但是这个时刻是必须跪着的,亡灵的声音就在风中,就在泥土中,它需要我们跪下身子,几千年都是如此。这究竟是一种千年流传的姿势呢,还是一种隐藏着秘密的暗语呢?我们都不得而知。我想这一切,只有风知道。

  也许这就是这边和那边唯一可以相通的暗语,但是遗憾的是它却常常被我们忽略了。在高原,在风里,跪着,我们和地下的亡灵默默相守,这是一种多么令人震颤的事啊。

  两个黑色的壳子的相撞的画面在我的记忆里蛰存了两年多了,它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我思绪中,出现在风里。我的身体被一些风缓缓地托起,然后缓缓地抛下,这个细节虽然出现在我的知觉的短暂短路里,但是它肯定是真的。它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知道,这是一种超乎物力的力量,只有风才有这个能力。在电摩划出的弧线中,身体缓缓地着陆,这不但超出了人力的想象,也超出了声音的想象。而且那个侧倒的姿势已经二十年没有使用过了,竟会在着陆的那一刻奇迹般地莫名其妙地出现,这都是匪夷所思的。一种姿势尘封在身体里,二十年没有消失,而且在生死存亡的非常时刻竟被一些风不失时机的从身体里唤出,好像按照既定的程序出牌一样,没有一丝慌乱,没有一丝匆忙。显然这些风对我的身体是稔熟的。在风中缓缓地升起,又缓缓地落下。这是一个人的宿命,也是风的宿命。我知道那些风,一些来自于我的体内,一些来自于地下的至亲亡灵,在冥冥之中,它们合成一股风,托起了我的身体,唤起了我的知觉。

  “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朔风已经刮起,这些古老的诗句在风中被一种声音反复地吟诵着,是那样地振聋发聩,是那样地敲骨击髓。这是一种古老的风,它刮了多少年,我们谁也不知道。

  霜风凄紧,又一个那边的日子逼近了,阴历的十月一,该给那边的至亲亡灵送棉衣了。这些消息,每年都是风提前传递过来的。在耳边,在梦中,风都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

  (《华夏散文》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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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吐尽平生冰雪肠


  ——为郑板桥行书三段手卷而作

  章诒和

  郑板桥喜用“丙辰进士”印章,这表明他的学历,也说明他还是在意功名。

  不奇怪,毕竟是清王朝的读书人。四十六岁初授范县知县,而区区七品官,远不是终极目的。很多记载都说他做官不像官,处处以“俗”为荣,鄙薄权贵,勘破世情,还刻了一枚“俗吏”印章,做自我标榜。他的理想没有实现,也不可能实现。仕途既不得意,遂决心“一官归去来”。从此卖画为生,终老扬州。得官不足喜,去官不觉悲,思想不合于世,则以傲骨狂形来掩饰内心的愤懑与反抗。“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郑板桥谱“道情”十首,充满着爱憎和民间生活的样态。因是至性至情之流露,故本人亦是格外看重,反复更改长达十四载。他的诗、书、画,无不是随意挥洒,任性纵横,非凡手所能。

  以字而论,传统有“八分书”之说,即字势左右分布相背。但郑板桥以隶、楷、行、草相参,加入兰、竹笔意,自谓“六分半书”。令人称绝的是他笔下的每个字,似乎都是魂不守舍的新寡,或是一心要往外跑的疯丫头,一会儿伸出长腿,一会儿探出舌头,完全坏了规矩,再往下简直就是男男女女的勾肩搭背了,一个字居然能贴到另一行去。满纸歪歪扭扭,难怪有人说他写字是“乱石铺街”,尽呈飞舞之态,又含金石味道。如此书法,真有点惨不忍睹。乍看,几近“乱码”,但统观全篇或仔细品味,浑然天成,人间气息扑面而来。

  郑板桥困顿的仕途生涯和矛盾的世界观,很能引起像父亲(章伯钧)这样一些颇有些政治阅历,也颇有些文化的知识分子的怜惜与共鸣。父亲一生喜收藏,以古籍为主,兼及其他。在字画上,极留意郑板桥。画兰、画竹、画石的作品,藏了不少。要说最看重的,当是“行书三段”手卷。我印象中,旧时文人反复把玩且乐此不疲的物件首推手卷,册页次之。在书房里,写字台后面是一个长长的条案,上面堆着无数手卷。每晚公务归来,和家人闲聊几句,便一头钻进书房。夜深人静,在橙黄的灯光下,手卷寸寸展开,缓缓移动,白日的疲惫与胸中烦闷,如云烟般消散……以文物的聚散看政权之更迭,既是有趣的故事,也是惨淡的历史。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曾对我说:自留学德国,一次次买书、藏书,又一次次丢弃,前后共有八次。战乱时期,性命要紧,版本再好也得忍痛丢下。托朋友代管,也大多再无下文。1948年8月20日,父亲等几十个民主人士应中共中央的邀请从香港北上抵达东北。由于江山尚未坐稳,也因权力分配尚未搞定,他们一行拖到1949年2月25日才入关,进京。半年滞留,父亲无事可做,遂与章乃器天天古玩店进,旧书铺出,日日满载而归。恰逢满洲国败亡、溥仪和王公贵族们破产之际,到处都是“好玩意”啊!父亲随即开始了第九次收藏,其规模、质量超过前八次。越是有文化深度的物件,越有可能被“闯入者”把握。直到1966年,父亲藏书二十万卷,字画近七千。“文革”爆发,新的“闯入者”以抄没、毁损方式重新闯入。到了八十年代,经过“落实政策”,经过母亲无数次交涉,又经过邓颖超(时任全国政协主席)

  的出面,极少的藏品才返还旧主。

  当下,继钱财分割人之后,开始了以文化分割人的时代。这是又一轮的“闯入”。通过诸如拍卖、艺术品交易等带有审美性质的商业活动,在中国被长期压抑的个性终于可以用丰厚的物质达到自我的内心满足和精神释放。

  但我不知它是否属于传统的重构,其间的文化得失,也难以揣度。而我,则从心底淡化了对文化的眷恋,只渴望在生命之尾做最后的逍遥游。

  “吐尽平生冰雪肠”——这是曹寅给查士标梅花册题诗中的一句。读来,清新又悲戚。上一辈人都“吐尽”了,我这一辈也行将“吐尽”。

  庚寅岁末写于北京守愚斋

  (《南方周末》2011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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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埋魂记


  雷平阳

  1999年夏天,采访打虎英雄宋晓安的那天,我和他坐在布朗山勐昂镇的一棵大树下闲聊。这个记忆之钟已经开始错乱的老人,说起他死去的妻子,开口就是:“她被我烧掉了,她变成了火焰了。你看,你看,她燃烧着,就在我的身边。你看,我拉着她火一样烫人的手了……”很显然,他已经把自己寄存到了另一个世界,眼下的逗留,只是在了却最后的人世劳役。

  在布朗山、基诺山和南糯山一带,人们的生死观,轻生,重死。在他们看来,生似乎只是死的先决条件,是为受苦和历练而必走的一步棋,只有死了,灵魂才会自由,生的大幕也才真正拉开,勐巴娜西、司杰卓密这样一些永恒王国的大门,也才会向他们打开。基于此,人们对自己皮囊一样的肉身,特别是当它的温度与活力尽失之时,历来都缺乏敬畏,或付之一炬,或草草安葬。如果有人生前万般呵护自己的手指、胸膛、眼、耳、喉、舌等一系列部件,那也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些部件上居住着督生的神灵。随着死的来临,各路神仙走了,肉身也就无用了。以火烧之,化为灰烬,成为浩浩灰土中普通的一捧。以土掩之,无碑,无名,无坟堆,上面可以长草,可以种五谷,肉身与土无异。而且,在相同的一个土穴,可以年复一年地埋下不同的人,那土穴无名、无姓、不是谁的领地;地下的白骨,没性别,不分老少,没仇,没贵贱,一一抱在一块儿,尽力供养顶上的荒草或禾苗。世界,的确是平的,仿佛从来没有上演过生与死的戏剧。

  非常意外,在从革登山通往基诺山的鸟道两旁,我曾看见了一座又一座的墓碑。开始的时候,我不相信自己的双眼,以为自己迷路了,回到了汉区。

  一个人,赶着两头皮毛血红的水牛,从身边走过,我赶紧敬烟,问路。他的汉话云遮雾罩,语焉不详,但我听清了,那儿的地名叫石梁子,住的全是基诺人。指着墓碑问他,他神秘一笑,黑黝黝的宽脸上,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又走来一个穿牛仔裤的青年,手里拿着一柄长刀,不时挥舞,路两边伸出的树枝,纷纷落地。赶牛的人,认识这位青年,趋身上前,一阵耳语,青年便走到我的身边,讲起了流利的汉语。

  在这个青年人的引导下,我走近的第一座墓碑,对联是“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墓主是江西吉府永新乡人曾仁芊,立碑人是其“孤子”曾东贵,立碑时间为道光二十四年十二月。离此墓不远处,又有一墓,碑文如斯:“鸿蒙未判,天地初分。伏羲治世,始立人伦。气禀阴阳,气聚而生,气散而亡。寻龙点穴,荣昌者焉。”墓主来自湖广长沙府,立碑人是“孝男”詹国柱,立碑时间是道光二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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