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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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责任感,因而也是一种最基 本的正义感。灾难是没有戏剧性可言的,所以加缪唾弃面对灾难的一切浪漫主义姿态。本书 主角里厄医生之所以奋不顾身地救治病人,置个人安危于度外,与任何宗教信念、神圣使命 、英雄壮举都无关,而只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医生不能容忍疾病和死亡。在法西斯占领期间, 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加缪成了抵抗运动的干将。战后,记者问他为什么要参加抵抗运动, 他的回答同样简单:“因为我不能站在集中营一边。”
面对共同祸害时所做选择的理由是简单的,但人性经受的考验却并不简单。这是一个令加缪 烦恼的问题,它构成了《鼠疫》的更深一层内涵。从封城那一天起,奥兰的市民们实际上开 始过一种流放生活了,不过这是流放在自己的家中。在那些封城前有亲人外出的人身上,这 种流放感更为强烈,他们失去了与亲人团聚的自由。在瘟神笼罩下,所有留在城里的人只有 集体的遭遇,个人的命运不复存在。共同的厄运如此强大,以至于个人的爱情、思念、痛苦 都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人们被迫像没有个人情感那样地行事。久而久之,一切个性的东西都 失去了语言,人们不复有属于自己的记忆和希望,只活在当前的现实之中。譬如说,那些与 亲人别离的人开始用对待疫情统计数字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境况了,别离的痛苦已经消解在 公共的不幸之中。这就是说,人们习惯了瘟疫的境况。加缪认为,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习 惯于绝望的处境是比绝望的处境本身更大的不幸。不过,只要身处祸害之中,我们也许找不 到办法来摆脱这种不幸。与任何共同祸害的斗争都具有战争的性质,牺牲个性是其不得不付 出的代价。
在小说的结尾,鼠疫如同它来临时一样突然地结束了。当然,幸存者们为此欢欣鼓舞,他们 庆幸噩梦终于消逝,被鼠疫中断了的生活又可以继续下去了。也就是说,他们又可以每天辛 勤工作,然后把业余时间浪费在赌牌、泡咖啡馆和闲聊上了。这是现代人的标准生活方式。 可是,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吗?人们经历了鼠疫却没有任何变化吗?加缪借小说中一个人物之口 向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并且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但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 是生活罢了。”如果我们不把鼠疫仅仅看做一场噩梦和一个例外,而是看做反映了生活的本 质的一种经历,也许就会获得某些重要的启示。我们也许会认识到,在人类生活中,祸害始 终以各种形式存在着,为了不让它们蔓延开来,我们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在一定意义 上,这不也正是这次sars之灾给予我们的教训吗?真正可悲的不是sars,而是在sars之后我 们的生活一切照旧。
20035
走进一座圣殿(1)
一
那个用头脑思考的人是智者,那个用心灵思考的人是诗人,那个用行动思考的人是圣徒。倘 若一个人同时用头脑、心灵、行动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在我的心目中,圣埃克苏佩里就是这样一位先知式的作家。
圣埃克苏佩里一生只做了两件事——飞行和写作。飞行是他的行动,也是他进行思考的方式 。在那个世界航空业起步不久的年代,他一次次飞行在数千米的高空,体味着危险和死亡, 宇宙的美丽和大地的牵挂,生命的渺小和人的伟大。高空中的思考具有奇特的张力,既是性 命攸关的投入,又是空灵的超脱。他把他的思考写进了他的作品,但生前发表的数量不多。 他好像有点儿吝啬,要把最饱满的果实留给自己,留给身后出版的一本书,照他的说法,他 的其他著作与它相比只是习作而已。然而他未能完成这本书,在他最后一次驾机神秘地消失 在海洋上空以后,人们在他留下的一只皮包里发现了这本书的草稿,书名叫《要塞》。
经由马振骋先生从全本中摘取和翻译,这本书的轮廓第一次呈现在了我们面前。我是怀着虔 敬之心读完它的,仿佛在读一个特殊版本的《圣经》。在圣埃克苏佩里生前,他的亲密女友 b夫人读了部分手稿后告诉他:“你的口气有点儿像基督。”这也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我 能理解为何如此。圣埃克苏佩里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心中已经有了真理,这真理是他用一生 的行动和思考换来的,他的生命已经转变成这真理。一个人用一生一世的时间见证和践行了 某个基本真理,当他在无人处向一切人说出它时,他的口气就会像基督。他说出的话有着异 乎寻常的重量,不管我们是否理解它或喜欢它,都不能不感觉到这重量。这正是箴言与隽语 的区别,前者使我们感到沉重,逼迫我们停留和面对,而在读到后者时,我们往往带着轻松 的心情会心一笑,然后继续前行。
如果把《圣经》看作惟一的最高真理的象征,那么,《圣经》的确是有许多不同的版本的, 在每一思考最高真理的人那里就有一个属于他的特殊版本。在此意义上,《要塞》就是圣埃 克苏佩里版的《圣经》。圣埃克苏佩里自己说:“上帝是你的语言的意义。你的语言若有意 义,向你显示上帝。”我完全相信,在写这本书时,他看到了上帝。在读这本书时,他的上 帝又会向每一个虔诚的读者显示,因为也正如他所说:“一个人在寻找上帝,就是在为人人 寻找上帝。”圣埃克苏佩里喜欢用石头和神殿作譬:石头是材料,神殿才是意义。我们能够 感到,这本书中的语词真有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分量,而他用这些石头建筑的神殿确实闪放着 意义的光辉。现在让我们走进这一座神殿,去认识一下他的上帝亦即他见证的基本真理。
二
沙漠中有一个柏柏尔部落,已经去世的酋长曾经给予王子许多英明的教诲,全书就借托这位 王子之口宣说人生的真理。当然,那宣说者其实是圣埃克苏佩里自己,但是,站在现代的文 明人面前,他一定感到自己就是那支游牧部落的最后的后裔,在宣说一种古老的即将失传的 真理。
全部真理围绕着一个中心问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因为,人必须区别重要和紧急,生存是 紧急的事,但领悟神意是更重要的事。因为,人应该得到幸福,但更重要的是这得到了幸福 的是什么样的人。
沙漠和要塞是书中的两个主要意象。沙漠是无边的荒凉,游牧部落在沙漠上建筑要塞,在要 塞的围墙之内展开了自己的生活。在宇宙的沙漠中,我们人类不正是这样一个游牧部落?为 了生活,我们必须建筑要塞。没有要塞,就没有生活,只有沙漠。不要去追究要塞之外那无 尽的黑暗。“我禁止有人提问题,深知不存在可能解渴的回答。那个提问题的人,只是在寻 找深渊。”明白这一真理的人不再刨根问底,把心也放在围墙之内,爱那嫩芽萌生的清香, 母羊剪毛时的气息,怀孕或喂奶的女人,传种的牲畜,周而复始的季节,把这一切看作自己 的真理。
换一个比喻来说,生活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只船,人是船上的居民,把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以为有家居住是天经地义的,再也看不见海,或者虽然看见,仅把海看做船的装饰。对人来 说,盲目凶险的大海仿佛只是用于航船的。这不对吗?当然对,否则人如何能生活下去。
那个远离家乡的旅人,占据他心头的不是眼前的景物,而是他看不见的远方的妻子儿女。那 个在黑夜里乱跑的女人,“我在她身边放上炉子、水壶、金黄铜盘,就像一道道边境线”, 于是她安静下来了。那个犯了罪的少妇,她被脱光衣服,栓在沙漠中的一根木桩上,在烈日 下奄奄待毙。她举起双臂在呼叫什么?不,她不是在诉说痛苦和害怕,“那些是厩棚里普通 牲畜得的病。她发现的是真理。”在无疆的黑夜里,她呼唤的是家里的夜灯,安身的房间, 关上的门。“她暴露在无垠中无物可以依傍,哀求大家还给她那些生活的支柱:那团要梳理 的羊毛,那只要洗涤的盆儿,这一个,而不是别个,要哄着入睡的孩子。她向着家的永恒呼 叫,全村都掠过同样的晚间祈祷。”
我们在大地上扎根,靠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牵挂、责任和爱。在平时,这一切使我们忘记死亡 。在死亡来临时,对这一切的眷恋又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死亡移开,从而使我们超越死亡的恐 惧。
走进一座圣殿(2)
人跟要塞很相像,必须限制自己,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人打破围墙要自由自在,他也就 只剩下了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断垣残壁。这时开始无处存身的忧患。”“没有立足点的自由 不是自由。”那些没有立足点的人,他们哪儿都不在,竟因此自以为是自由的。在今天,这 样的人岂不仍然太多了?没有自己的信念,他们称这为思想自由。没有自己的立场,他们称 这为行动自由。没有自己的女人,他们称这为爱情自由。可是,真正的自由始终是以选择和 限制为前提的,爱上这朵花,也就是拒绝别的花。一个人即使爱一切存在,仍必须为他的爱 找到确定的目标,然后他的博爱之心才可能得到满足。
三
生命的意义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但这不等于说,凡是过着这种生活的人都找到了生命 的意义。圣埃克苏佩里用譬喻向我们讲述这个道理。定居在绿洲中的那些人习惯了安居乐业 的日子,他们的感觉已经麻痹,不知道这就是幸福。他们的女人蹲在溪流里圆而白的小石子 上洗衣服,以为是在完成一桩家家如此的苦活。王子命令他的部落去攻打绿洲,把女人们娶 为己有。他告诉部下:必须千辛万苦在沙漠中追风逐日,心中怀着绿洲的宗教,才会懂得看 着自己的女人在河边洗衣其实是在庆祝一个节日。
我相信这是圣埃克苏佩里最切身的感触,当他在高空出生入死时,地面上的平凡生活就会成 为他心中的宗教,而身在其中的人的麻木不仁在他眼中就会成为一种亵渎。人不该向要塞外 无边的沙漠追究意义,但是,“受威胁是事物品质的一个条件”,要领悟要塞内生活的意义 ,人就必须经历过沙漠。
日常生活到处大同小异,区别在于人的灵魂。人拥有了财产,并不等于就拥有了家园。家园 不是这些绵羊、田野、房屋、山岭,而是把这一切联结起来的那个东西。那个东西除了是在 寻找和感受着意义的人的灵魂,还能是什么呢?“对人惟一重要的是事物的意义。”不过, 意义不在事物之中,而在人与事物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把单个的事物组织成了一个对人有 意义的整体。意义把人融入一个神奇的网络,使他比他自己更宽阔。于是,麦田、房屋、羊 群不再仅仅是可以折算成金钱的东西,在它们之中凝结着人的岁月、希望和信心。
“精神只住在一个祖国,那就是万物的意义。”这是一个无形的祖国,肉眼只能看见万物, 领会意义必须靠心灵。上帝隐身不见,为的是让人睁开心灵的眼睛,睁开心灵眼睛的人会看 见他无处不在。母亲哺乳时在婴儿的吮吸中,丈夫归家时在妻子的笑容中,水手航行时在日 出的霞光中,看到的都是上帝。
那个心中已不存在帝国的人说:“我从前的热忱是愚蠢的。”他说的是真话,因为现在他没 有了热忱,于是只看到零星的羊、房屋和山岭。心中的形象死去了,意义也随之消散。不过 人在这时候并不觉得难受,与平庸妥协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心爱的人离你而去,你 一定会痛苦。爱的激情离你而去,你却丝毫不感到痛苦,因为你的死去的心已经没有了感觉 痛苦的能力。
有一个人因为爱泉水的歌声,就把泉水灌进瓦罐,藏在柜子里。我们常常和这个人一样傻。 我们把女人关在屋子里,便以为占有了她的美。我们把事物据为己有,便以为占有了它的意 义。可是,意义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试图占有,它就不在了。那个凯旋的战士守着他的战 利品,一个正裸身熟睡的女俘,面对她的美丽只能徒唤奈何。他捕获了这个女人,却无法把 她的美捕捉到手中。无论我们和一个女人多么亲近,她的美始终在我们之外。不是在占有中 ,而是在男人的欣赏和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义。我想起了海涅,他终生没有娶到一个 美女,但他把许多女人的美变成了他的诗,因而也变成了他和人类的财富。
四
所以,意义本不是事物中现成的东西,而是人的投入。要获得意义,也就不能靠对事物的占 有,而要靠爱和创造。农民从麦子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