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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周作人文集之民俗风物_周作人-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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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劝大众,早念佛,修行进步。无生母,龙华会,久等儿孙。叫声儿、叫声女,满眼垂泪。有双亲,叫破口,谁肯应承。”这里用的是单词口调,文句俚俗,意思是父母招儿女口家,虽标称无空无,实在却全是痴,这似是大毛病,不过他的力量我想也即在此处。经里说无生老母是人类的始祖,东土人民都是她的儿女,只因失乡迷路,流落在外,现在如能接收她的书信或答应她的呼唤,便可回转家乡,到老母身边去,绅士淑女们听了当然只觉得好笑,可是在一般劳苦的男妇,眼看着挣扎到头没有出路,正如亚跋公长老的妻发配到西伯利亚去,途中向长老说,我们的苦难要到什么时候才完呢,忽然听见这么一种福音,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安慰。不但他们自己是皇胎儿女,而且老母还那么泪汪汪的想念,一声儿一声女的叫唤着,怎不令人感到兴奋感激,仿佛得到安心立命的地方。一茶在随笔集《俺的春天》的小引中记有一段故事云: 

    “昔者在丹后国普甲寺,有深切希求净土的上人。新年之始世间竟行祝贺,亦思仿为之,乃于除夕作书交付所用的沙弥,嘱令次晨如此如此,遂独宿大殿中。沙弥于元旦乘屋内尚暗,乌鸦初叫时,既然而起,如所指示,丁丁叩门,内中询问从何处来,答言此乃从西方弥陀佛来贺年的使僧是也。上人闻言即跳足跃出,将寺门左右大开,奉沙弥上坐,接昨日所写手札,项礼致敬,乃开续曰,世间充满众苦,希速来吾国,当使圣众出迎,奉候来临。读毕感激,呜呜而位。”一茶所记虽是数百年前事,当中国北宋时,但此种心情别无时间的间隔,至今可以了解,若老百姓闻归乡的消息时其欣喜亦当有如此僧也。 

    无生老母的话说到这里我觉得可以懂得,也别无什么可嫌之处,但既是宗教便有许多仪式和教义,这里我就很是隔膜,不能赞一辞了。据破邪详辩卷三云: 

    “邪教上供即兼升表者,欲无生知有此人,将来即可上天也。挂号兼对合同者,唯欲无生对号查收,他人不得滥与也。开场考选,谓欲以此定上天之序也。以习教为行好,无知愚民亦以行好目之,若村中无习教者,即谓无行好者。”又佛说皇极收元宝卷等书内多说十步修行,殊不一致,或者义涉奥秘,须出口传,故不明言亦未可知。销释圆通救苦宝卷内有“夫子传流学而第一”之语,据黄壬谷在又续破邪详辩中说明之云: 

    “近有清河教匪尹资源,号称尹老须者,因此捏出而字工夫,上天书丁之语。谬谓而字上一平画为天,次一撇画为上天之路,下四直画为习教之人,学而即学上天工夫,又以而字上两画形似丁字,故谓上天书丁。”此类怪话所在多有,最奇的或者要算佛说通元收源宝卷所说: 

    “天皇治下大地乾坤,地皇时伏秦女蜗治下大地人根,人皇时留下万物发生,五帝终有君臣,周朝终有神鬼,汉朝终有春夏秋冬,唐朝终有风雨雷电。”这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破邪详辩卷三据刑部审办王法中案内供词云: 

    “邪教谓红阳劫尽,白阳当兴,现在月光圆至十八日,若圆至二十三日,便是大劫。 

    又谓中央戌己土系王姓,东方甲乙木系张金斗,南方丙丁火系李彦文,北方壬癸水系刘姓,西方庚辛金系申老叙。案申老叙即王法中的师父。 

    于八卦增添二爻,改为十二卦,内加兴吉平安四卦,于六十四卦改为一百四十四卦,内加用则高至江河等八十卦。于九宫增添红皂青,并多一白字。于十二时增添纽宙唇未酬刻六时,为十八时。”这些做作可谓荒唐。此太平天国的改写地支似更离奇。大抵老母崇拜古已有之,后人演为教,又添造经卷,这些附加上去的东西全须杜撰,道教经典已是不堪,何况飘高弓长辈,虽尽力搜索,而枯肠所有止此,则亦是无可如何也。 

    破邪详辩卷三有一则,说明造邪经者系何等人,说的很有意思。其文云: 

    “造邪经者系何等人?凡读书人心有明机,断不肯出此言,凡不读书人胸无一物,亦不能出此言。然则造邪经者系何等人。尝观民间演戏,有昆腔演戏,多用清江引,驻云飞,黄驾儿,白莲词等种种曲名,今邪经亦用此等曲名,按拍合板,便于歌唱,全与昆腔戏文相似。又观梆子腔戏,多用三字两句,四字一句,名为十字乱弹,今邪经亦三字两句,四字一句,重三复四,杂乱无章,全与梆子腔戏文相似。再查邪经白文鄙陋不堪,恰似戏上发白之语,又似鼓儿词中之语。邪经中哭五更曲卷卷皆有,粗俗更甚又似民间打十不闲,打莲花落者所唱之语。至于邪经人物,凡古来实有其人而为戏中所常唱者,即为经中所常有,戏中所罕见者即为经中所不录,间有不见戏中而见于经中者,必古来并无其人而出于捏造者也。阅邪经之腔调,观邪经之人物,即知捏造邪经者乃明末妖人,先会演戏而后习邪教之人。”又有论经中地名的一节云: 

    “邪经所言地名不一而足,俱系虚捏,其非虚捏而实有此地者,唯直隶境内而已,于直隶地名有历历言之者,唯赵州桥一处而已。盖以俗刊赵州桥画图,有张果老骑驴,身担四大名山,从桥上经过,鲁班在桥下一手掌定,桥得不坏故事,邪教遂视为仙境,而有过赵州桥到雷音寺之说。不知此等图画本属荒谬,邪教信以为真,而又与戏班常演之雷音寺捏在一起,识见浅陋亦已极矣。”这两节都说得很有道理,虽然断定他先会演戏似乎可以不必,总之从戏文说书中取得材料,而以弹词腔调编唱,说是经卷无宁与莲花落相近,这是事实,日此那些著者系何等人也就可以推知了。再举几个实例,如龙华宝经内走马传道品云: 

    “儒童祖,骑龙驹,川州通县。有子路,和颜渊,左右跟随。有曾子,前来引路。七十二,众门徒,护定圣人。”护国佑民伏魔宝卷内叙桃园结义云: 

    “拈着香,来哀告,青青天天。大慈悲,来加护,可可怜怜。俺三人,愿不求,富富贵贵。只求俺,弟兄们,平平安安。”写孔夫子和关公用的是这种笔法,又如关公后来自白,论吾神,职不小云云,亦是戏中口气也。佛说离山老母宝卷叙说无生老母在灵山失散,改了号名,叫离山老母往东京汴国凉城王家庄,度化王员外同子王三郎名文秀。老母令文英小姐画一轴画,赐王员外,王文秀将画挂在书房,朝夕礼拜,文英即从画内钻出,与文秀成亲,以后老母文英接引文秀,入斗牛宫。这里差不多是弹词本色,后花园私订终身,公于落难,驰山老母搭救,正是极普通的情节,此等宝卷或者写得不高明,令人听了气闷,正是当然,若算作邪经论,实在亦是冤苦也。 

    清代邪教之禁极严,其理由则因其敛钱,奸淫,聚众谋反。经卷中造反似未见明文,大抵只是妄自尊大,自以为是圣贤神佛而已,但既有群众,则操刀必割,发起做皇帝的兴趣也属可能。关于财色二者,经文中亦有说及,或不为无因。如皇极收元宝卷云: 

    “先天内,阴五神,阳五气。男取阴神者,即成菩萨之果,女采阳气者,即成佛家之身。”龙华宝经内亦云: 

    “吩咐合会男和女,不必你们分彼此。”本来暖昧事易成问题,此等文句更足为口实。又姚秦三藏西天取清解论内有赞扬当人云: 

    “风不能刮,雨不能湿,火不能烧,水不能淹,”不能砍,箭不能穿。”案天门开放,当人出窍之说,道家旁门亦有之,其详则不同知,若以常识论之,亦只是妖妄而已。教门中盖亦有此一派,殆即义和拳所从出,今年五月无锡有姜明波习金光法,云能刀枪不入,试验失败而死,则是最近之实例也。 

    我以前涉览西欧的妖术史,对于被迫害的妖人们很有点同情,因为我不但看教会的正宗的书,也查考现代学术的著述,他们不曾把妖术一切画的整个漆黑。据茂来女士著西欧的巫教等书说,所谓妖术即是古代土著宗教的遗留,大抵与古希腊的地母祭相近,只是被后来基督教所压倒,变成秘密结社,被目为撒旦之徒,痛加剿除,这就是中世有名的神圣审问,直至十六世纪才渐停止。上边关于无生老母我说的话恐怕就很受着这影响,我觉得地母祭似的崇拜也颇有意思,总之比宙斯的父系的万神殿要好得多吧。林清王伦的做皇帝的把戏,尹老头的而字工夫,姜明波的落魂伞,这些都除外,实在也并不是本来必需的附属品,单就这老母来看,孤独忧愁,想念着她的儿女,这与穷困无聊,奔走到她身边去的无知男妇,一样的可以同。这有什么办法,能够除外那些坏东西,而使老母与其儿女平安相处的呢。我不知道。柳子厚文集中有一篇《柳州复大云寺记》。其前半云: 

    “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始则杀小牲,不可则杀中牲,又不可则杀大牲,而又不可,则决亲戚,饬死事,曰神不置我已矣,因不食,蔽而死。以故户而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善,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柳州于是建立了四个佛寺,大云寺即其一,他的效力大约是很有的,因为后来寺烧掉了,居人失其所依归,复立神而杀焉,便是个证据。柳君到来,兴复了大云寺,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使击磐鼓钟,以严其道而传其言,以人始复去鬼息杀而务趣于仁爱,病且忧,其有告焉而顺之,庶乎教夷之宜也。”这个办法现在也可以用么,我不敢下断语,总之他这话很有理解,非常人所能及,恐怕连韩退之也要算在内。近来我的脑子里老是旋转着孔于的几句话,中国究竟不知有多少万人,大概总可以说是庶了,富之与教之,怎么办呢。假如平民的生活稍裕,知识稍高,那么无生老母的崇拜也总可以高明得多吧。不过既想使工人吃到火腿,又要他会读培根,在西洋也还是不能兼得,中国又谈何容易。我这里费了些工夫,只算是就彼邪详辩正续六卷书中抄出一点资料来,替著者黄壬谷做个介绍,不负他的一番劳力,虽然并不一定赞同他对于邪教之政治的主张。民国三十四年六月二十日,在北京。 

    (1945年6月作,选自《知堂乙酉文编》)



 东昌坊故事

    余家世居绍兴府城内东昌坊口,其地素不著名,惟据山阴吕善报著《六红诗话》,卷三录有张宗子《快园道古》九则,其一云: 

    “苏州太守林五磊素不孝,封公至署半月即勒归,予金二十,命悍仆押其抵家,临行乞三白酒数色亦不得,半途以气死。时越城东昌坊有贫子薛五者,至孝,其父于冬日每早必赴混堂沐浴,薛五必携热酒三合御寒,以二鸡蛋下酒。袁山人雪堂作诗云:三合陈希敌早寒,一双鸡于白团团,可怜苏郡林知府,不及东昌薛五官。”又毛西河文集中题罗坤结藏吕潜山水册忆,起首云: 

    “壬子秋遇罗坤蒋侯祠下,屈指揖别东昌坊五年矣。”关于东昌坊的典故,在明末清初找到了两个,也很可以满意了。东昌坊口是一条东西街,南北两面都是房屋,路南的屋后是河,西首架桥曰都亭桥,东则曰张马桥,大抵东昌坊的区域便在此二桥之间。张马侨之南日张马巷,亦云绸缎巷,北则是丁字路,迄东有广思堂王宅,其地即上名广思堂,不知其属于东昌坊或覆盆桥也。都亭桥之南日都亭桥下,稍前即是让檐街,桥北为十字路,东昌坊口之名盖从此出,往西为秋官第,往北则塔于桥,狙击琶八之唐将军庙及墓皆在此地。我于光绪辛丑往南京以前,有十四五年在那里住过,后来想起来还有好些事情不能忘记,可以记述一点下来。从老家到东昌坊口大约隔着十几家门面,这条路上的石板高低大小,下雨时候的水汪,差不多都还可想象,现在且只说十字路口的几家店铺吧。东南角的德兴酒店是老铺,其次是路北的水果摊与麻花摊,至于西南角的泰山堂药店乃是以风水卜卦起家,绰号矮癞胡的申屠泉所开,算是暴发户,不大有名望了。关于德兴酒店,我的记忆最为深远。我从小时候就记得我家与德兴做帐,每逢忌日祭祀,常看见佣人拿了经折子和酒壶去取掺水的酒来,随后到了年节再酌量付还。我还记得有一回,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到德兴去,在后边雅座里找着先君正和一位远房堂伯在喝老酒。他们称赞我能干,分下酒的鸡肫豆给我吃,那时的长方板桌与长凳,高脚的浅酒碗,装下酒盐豆等的黄沙粗碟,我都记得很清楚,虽然这些东西一时别无变化,后来也仍时常看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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