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和蝴蝶_冯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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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上和时间上的距离,可统归为物理上的距离。物理上的距离需要超越。在超越的过程中愉悦心智,在超越的尽头脱凡入圣。
物理学贵在以近知远,以易知知难知,以可知知不可知,超越距离。阿基米德洗澡的时候发现了浮力定律,想出了鉴定金冠真伪的方法,于是欢呼雀跃,裸奔于雅典街头。伽里略在比萨斜塔上扔了两个大小不等的铁球,人和神之间的距离在瞬间消失,他险些被教会做成意大利式烧烤。
而心理上的距离需要保持。在保持的过程中愉悦心智,在生命的尽头脱凡入圣。爱情和感情是不完全一样的。梦归梦,尘归尘,土归土,情人是要梦的,老婆是要守的。黄脸婆永远是黄脸婆,梦中情人淡罗衫子淡罗裙,总在灯火阑珊处。可是走近些,挑灯细看,灯火阑珊处的梦中情人也不过是另一个黄脸婆。
但丁足够聪明,暗恋beatrice四十年,得《神曲》三篇。他从不敢让他的暗恋接受日常生活的洗礼,所以他的暗恋精细而悠长。试想但丁如果和他的暗恋结合,一个星期之后,他不会觉得beatrice比一盘新出炉的比萨饼更诱人。
司马相如不是不够聪明,而是卓文君太好,他无法把持。文君解风情,听得出相如撩人的琴心;文君有勇气,千金家身一笑抛之,随相如私奔天涯;文君充满世俗智慧,开个小酒馆恶心娘家人,从而过上小康生活。可到头来,有好妇如文君,相如还是要逃。逃出来,便是生前身后名。
所以不要小看这段距离。它或许只是一堵墙,一个严厉的家长,一个存款的差额,或一个固有的观念。但是在这段距离里可以种植相思,可以收获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
所以要学会知足。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每段时光都是最好的时光。环肥燕瘦,胸大的茁壮,胸小的跌宕,每个女人都是最美的美人。
但是,世间又有几个敏而好学的人能学会知足?
1997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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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文青胡赳赳的文字江山
t!xt…天堂
北漂文青胡赳赳的文字江山
冯唐
作为北京土著,我热爱北京,热爱得毫无道理,热爱得鼻涕眼泪。臭名昭著的沙尘暴来了,我拉了几个大老外手下,走在长安街上,我说:“没见过吧,不用去火星了,今天这里就是火星了。”
城市总要比拼,香港人说,他们有法律和制度,他们有金融市场和国际信息。上海人说,他们有便利店和金茂凯悦,他们有最老的殖民经历和务实的地方政府。北京土著说,我们有故宫,长城,天上人间,我们有群莺乱飞的“北漂”。像是每年如期上市的大闸蟹,如期飞舞的柳絮,每年,一批批的“北漂”小伙子带来扰动人心的才气和力气,一批批的“北漂”小姑娘带来搅乱人性的脸庞和乳房。香港天灾人祸造成的昂贵,在最差的馆子吃六个小馅饺子也要20块,“长安居不易”,年青人不能漂。《新民晚报》上全是如何提高自己的工作技能,继而提升自己的薪水,上海漂的人没有味道。
胡赳赳就是北漂文青的代表。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茶楼,厚厚的眼镜,瘦弱的身材。同坐的还有另外几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和小姑娘,胡赳赳说:“使劲儿吃,这个茶楼是自助式的,不吃白不吃。”
我常常想像胡赳赳刚杀到北京时的情景,觉得心驰神荡,血管里胡人的基因“滋滋”沸腾:留江东爹娘在身后,留夺去自己童贞的姑娘在身后,来到北京,没有关系,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提一个箱子,里面三条内裤,三双袜子,一本稿纸,一腔性情,半打避孕套欲望,就来了。我继而联想到沈从文,下了火车,抬眼望见前门楼子,听见鸽哨响起,小学文化的沈从文掂量了一下自己骨血里的才气,说了句类似凯撒第一次到高卢说的话:俺来咧,俺瞅见了,俺都摆平咧。
北漂文青胡赳赳的杂文里,一大类是反映一个北漂对北京的切肤感受:
“大学毕业后我的轨迹很明确,一直北上,在河南一个县城里做了两个月的大夫后逃遁了,主观原因是难以忍受清苦,我跟同伴说,我还是适合在都市里生活,因为我还有欲望。就这样我怀揣着两百元钱到了北京,并且在火车站还被一个女人给骗了,她谎称她是卫校老师,钱包丢了问我要钱给单位发传真。”
“很多时候,我都能够想像自己是一只蟑螂,在偌大的北京城里探头探脑,日出而息、日没而作,仰望着头上的星空的同时也仰望着这座城市,我只希望自己不要被一泡尿憋死,也不要被谁一指头给废了。这就是我的道路,也是我所希翼的平安。”
“长安街是一支筷子,平安大道是筷子的另一支,它们南北夹击,合伙架起了故宫这道大菜,秀色可餐的后海则是平安大道外侧的汤汤水水,等待人们的拂袖而来,或者拂袖而去。”
这些文字的主旨简洁:快来北京,这里,钱多,人傻,还臭牛逼。文字感觉敏锐凌厉,北京泡吧磕药的那些腕儿无法企及,他们这辈子都别想,他们已经被北京废了。
北漂文青胡赳赳的杂文里,另一大类是反映一个北漂对江东以及还在江东的那个夺去他贞操的姑娘的记忆: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了许多镜头,对于小镇的我来说,那是一场遥远的闹剧。而我,端着一个破了缺口的粗瓷大碗,在说不清是衰败还是兴旺的堂屋里,边吃饭边看一台19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几只母鸡在我的脚边端详着,后来它们十分不幸地在吃我喂给它们的白色塑料泡沫后腹胀而死。堂屋里还有几个堂弟堂妹,他们围着门轴绕来绕去,门上的木雕可以看出有一只断嘴的鸟、麒麟的前半身和一头完整的大象,跟门板一样在堂弟堂妹的转动下摇摇欲坠。这是他们的游戏,他们喧闹的时候整个午间显得极为宁静,如果他们的笑声盖过了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堂屋外的阁楼上的白色鸽子就会扑愣着翅膀越过天井上空,一直到晚霞映红我脸蛋时才会回来。”
“这个时候,她,我的第一个女朋友,眼睛会盯着远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而我则对远方置之不顾,我只知道热烈地看着她,从侧面看她的睫毛,看她嘴唇边细密的汗毛,我调动我嗓子间公鸭的力量,翻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这首惨遭语文老师批判的歌,惹来了她的笑,那笑声像是从她的胸膛伸出的一只摇着银铃的手。”
这些北京本地长不出来的文字,带着原始的力量和意象,丰富我们的汉语。
第二次见他,我在燕莎的萨拉伯尔请他吃韩国烧烤,看见比我还单薄的人,我多点了一份火锅面。“多吃。总要胖些,要不然如何支撑文字?”“我有个非法同居的女友,按食谱饲养我。我还有个老妈,最近赶来照顾我。”
胡赳赳的一个老领导教给他人生的道理:“你在这里干编辑,月刊的稿子半个月就编好了,剩下时间写点小说,当个作家。”我也要和他说,多写,占有话语权,成为颜俊,许知远和谢有顺。
我抬起头,我看见,远远的,胡赳赳的文字江山,半个太阳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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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再版序
小<说<t<xt>天?堂
《万物生长》再版序
冯唐
《万物生长》成书的过程很长。
“鸡头”开在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当时刚念完八年的医学院,在七月的北京等着八月去美国体会腐朽没落。那个夏天很热,死了好些白毛老头和小脚老太太,我在呼啸的电风扇前,想,写个什么吧,写了就忘了,到美国就是一个新开始。
“猪肚”填在一九九九年夏天。我在新泽西一个古老的医疗仪器公司实习,替他们理顺全球投标流程,小组里最年轻的莫妮卡比我大十五岁,公司的主要产品长期占领了世界50%以上的市场,莫妮卡大姐对我说了一句很国企的话:“你不要那么使劲干,否则我们压力很大。”所以我上班的时候上网,看新浪新闻,泡两个叫“新大陆”和“文艺复兴”的论坛。名字叫卡门的老板娘不懂中文,鼓励我:“仔细看,中国医疗耗材的潜在市场很大。”公司在新泽西北部,是著名的白区,好的意大利餐馆到处都是。唯一一个号称中餐的馆子,大厨和伙计都是越南人冒充的,一句中文都不会,只会做酸辣汤和左公鸡,让我想起初中看的《金瓶梅》录像,也是越南人演的,里面的潘金莲除了微笑和叫床,一言不发。一个地方,如果没有便宜的小馆子可以喝大酒,喝完酒没有姑娘可以拉着手,口无遮拦,对于当时的我,就是监狱。所以我下班的时候,躲在饭店里写《万物生长》。
“猫尾”收在亚特兰大,用的是二零零零年冬天的三周假期。我给当时为我做出版代理的《格调》先生、师奶杀手、出版家石涛写电邮,说,下雪了,我窗外的松鼠们还没冻死。石涛说,他想起他在辛辛那提写作的时候,说,如果觉得文气已尽,当止就止。写完,我回到北京,当时电子书大佬“博库”还笔直地挺着,在长城饭店旁边的小长城酒家新春团拜,有酒有肉,我第一次见北京的作家们,感觉自己像是在凤凰窝里的一只小鸡。我第一次和作家们喝酒,就被一个叫艾丹的,一个叫张弛的,和一个叫狗子的,灌得平生第一次在睡觉以外的时间失去意识,停止思考。去协和医院洗胃,周围十几个医学院同学围着,我心想,将来这些人都是名教授大医生啊,我真牛啊。我事后才知道,这三个家伙,在公认的北京酒鬼好汉榜上分别排名第一、第二和第十一。石涛后来说,我倒下之前,拨了三个手机号码,一个接到留言机,一个说人在上海,最后一个没有通,他想知道,这三个人都是谁。艾丹后来说,我根本就不是他们灌的,是我自己灌的自己,两瓶大二锅头,一个小时就干了,心里不知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
《万物生长》出书的过程同样漫长。二十几家出版社的编辑看过叫好之后,摇摇头说,“想骟成太监都不行,浑身都是小鸡鸡”。好事的勉强同过,呈送上级继续审批,我于是知道了出版社的组织结构和审批流程:编辑,编辑部主任,主编,社长。每个环节,都可以毙掉一本书。二十几家走过的好处是,这个小圈子里有了口碑,一半以上的编辑写信,说,“真遗憾,下本书,收敛些,我们一定合作。”一年之后,纸书终于出来了,删改得尼姑不象尼姑,和尚不象和尚,封面为了掩人耳目,做得好像教导群众如何施肥养花的科普读物。
现在回想写《万物生长》的时候,好像曾国藩初带兵,“不要钱,不怕死”,我心中了无羁绊,我行我素,无法无天。我甚至忘了早已经学会的好些小说技巧,后来回看我高一写的一个长篇,远比《万物生长》行文老练干净,更象能在《收获》发表的样子。我想,我是土鳖,别太苛求自己。跟生孩子一样,肚子里有要表达的东西,猫三狗四人十月,一直挺着,到时候自然有东西出来。 写出来的东西,仿佛生出来的孩子,“儿孙自有儿孙福”,成什么样的气候,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写完寄给我的医学院时候同宿舍的下铺,他当地时间早上五点给我打电话,说,看了一晚,决定留到女儿长到十八岁,给她看,原来老爸就是这样长大。寄给我过去的相好,她打来电话,一句话不说,停了一晌,挂了。我当时想,《万物生长》不是我最好的东西,也一定不是我最差的东西,要是有十本类似的东西,我就不算是土鳖了吧,和作家们喝酒的时候也不用恬着脸皮不知羞耻了吧?
过了两年,初版的《万物生长》已经断货。e书先生、少妇杀手、出版家熊灿好事,说有热情出全本,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些人这样长大。我想,害别的书商也是害,不如害个有热情的。唯一提了一个要求,再版,原作一个字不能删,该是尼姑的地方是尼姑,该是和尚的地方是和尚。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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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唐
香港真挤,每条街都是王府井,都是淮海路。
为了离上环的办公室近,公司把宿舍安排在西营盘。那个是老城区,英国殖民地的时候,最初驻扎过军队。现在,满眼老头和老太太,捅开一楼临街的房子开小店,忙的时候做生意,闲的时候在铺子里搓麻将,人气扑鼻。店都开了几十年了,一见我就知道是刚来的,争着夸我普通话说得标准,基本没有口音。感觉仿佛北京的二环路以里,唯一的区别是,北京二环以里拥挤着的,多是一层的大杂院和四合院,香港的上环,一个挨一个,多是二三十层的瘦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