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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冥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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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死吧。
    死掉的话,他的罪业,那黏糊糊的罪业,
    也会变成圆石子吗?
    美津子小姐、美津子小姐?老人在叫我。
    “嗳,你一定很担心吧,可是在这里操心也没用。听说你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一定很受他关照,不过就交给医生吧。唯有人命,任谁也没办法左右啊。我们人在远方,也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嘛。”
    受他关照——他们说他关照过我?
    “突然跟你讲这个,真对不起啊。还说的不清不楚的,一定让你很挂意,可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毕竟不是事故或生病,难以启齿,我本来打算你一来就告诉你的,结果还是没能开口。”
    “我没事的。可是……”
    真令人担心呢——我虚应了一句。
    我回答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连自己都不知道。我根本无从想像,逐渐步向死亡的那个人是什么表情。
    我……
    上午就离开了委员会。
    我前往劫之滨。
    我无论如何都想确定。去确定那个地方真的是书上写的魔所吗?我的记忆残渣就是那个魔所吗?
    前往那个地方的路上,我什么都没想。
    抵达海岸时,太阳已经逼近地平线了。过疏的渔村没有人影,不是戏水季节的海边,更是不见任何动静。只有覆盖整个天空的厚重又灰暗的云层慢吞吞地蠕动着。
    大海倒映出阴郁的天空,宛如混浊的沼泽般黝黑淤积,像一碗腐败的汤,一片沉静。似乎连波浪都只是倒映出天空蠕动的假象。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凝滞不动了,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就像粒子粗糙模糊的照片一样。
    这里不是可以海水浴的地方啊,不是可以欢笑吵闹的地方啊,这里不就是照片中褪色的风景吗?这里的景色都已经彻底死亡了,不是吗?年轻的我会经在这种地方欢笑吵闹过吗?
    高兴着祖母已经死了。
    我走到水边,面朝西方。
    梵之端——海角黑黝黝地座落在那里。海角另一头,是被厚重的云层遮蔽的微弱夕阳。
    我沿着海岸走。对了,就是这景色。我被祖母牵着手,看着这个景色,跟那个像魔鬼一样恐怖的祖母。跟那既可怕又讨厌的——怀念的祖母一起。
    啊,好怀念。
    我退行到过去。一步又一步,我朝着过去前进。
    ——美津子啊。
    是祖母的声音。
    ——美津子啊。你是我孙女呀,我可爱的孙女。奶奶最疼你了。
    ——可是你爸,他不行啊。他输了,死了。
    ——我想知道他输给了什么。
    祖母的话在脑中复苏。我根本不可能记得的,当时我才两三岁而已。
    ——不管是欠了钱,还是事业失败,都没有关系啊。
    ——又不是跟他断绝了关系,我们是母子啊,怎么样都会照顾他的。
    ——如果那么讨厌干渔夫,别干就是了。我只想跟可爱的媳妇还有孙女一起生活啊。
    我不记得……这种话。我记忆中的祖母是魔鬼,魔鬼不可能说这种话。祖母虐待母亲,咒骂我的话里充满了怨怼和诅咒。我觉得把父亲逼死的应该也是祖母这个魔鬼,我一直以为是她逼死了厌恶家业的儿子。
    沙滩到了尽头,变成了岩礁。我是临时起意造访,穿着打扮并不适合行走在海边的岩礁。更重要的是,沿着这些岩礁走,真的可以走到这座巨大的岩山后面吗?
    说起来,年幼的我真的有办法走过如此崎岖不平的路吗?会不会全是误会一场,是我记错了?
    不,
    我记得这尖锐的岩石,我记得这岩石的形状。或许有些风化了,但这座岩石从以前就在这里了。我爬上这座岩石,还很小的我爬了上去,然后,爬下这里。留心着不要跌倒,留心着不要摔落海中。然后,——危险啊,奶奶背你,上来奶奶的背。
    ——奶奶无论如何都想跟你一块儿去啊。
    ——你也想……
    听听爸爸的声音吧?
    啊啊,原来如此。祖母是去见夜语神的。
    可知已逝亲人之遗念——
    原来是指这么回事吗?
    我望向脚边,那里积了一滩混浊的海水。
    这里是海边,水应该不深,透明度却极低。不是水脏,或许是时间流动得太慢,光前进的速度太迟缓了。
    世界正无止境地逐渐静止,所以连声音都听不见。
    不,
    我听得见,是祖母的声音。
    ——你为什么死了,作次?
    ——害死你的,是什么罪业?
    ——为什么留下这么可爱的孩子死了?
    绕过海角。
    有座桥,真的有桥。
    那张照片是从这里拍的吧。猪俣某人一定没有过桥,他怕了吧。
    但是不过桥,就到不了那里。
    经过那座桥时,要变得宛如一阵风。不可以开口,不可以和擦身而过的人四目相接。即使听到话声,也不可以听懂。垂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稍前方处,只管交互挪动左右脚,一直到过桥为止。
    这是规矩。
    ——听好了,美津子。从这儿开始,你得自个儿走了,奶奶牵你的手。听好了,在过桥之前,不可以说话。
    ——就算听到声音,也不可以在意。过桥之前,只可以听。就算听见任何声音,也不可以回答。
    在这里,这块岩石上,祖母把我从背上放下来。
    三方被岩石围绕,视野不良的景色、栏干、拟宝珠,还有淡褐色却显得黝黑的脚下的木板。
    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跨出脚步。叽,桥响了,桥腐朽了。
    “呐,”
    是父亲的声音。
    “美津子,爸啊,痛苦得受不了,所以死了。爸看到你的脸就难受,所以死了。”
    只能听,不能想。
    “你啊,你不是我的孩子啊。”
    只能听,不能回答,不要想。
    “你啊,你是我爸的孩子啊。我爸,就是你的爷爷啊。”
    祖父,那个沉默寡言的祖父……
    “他把你妈啊……”
    那个祖父,把母亲,
    眼前站着祖母,我熟悉的祖母的脚阻挡在前方。
    只看脚尖就知道了。不用看脸,我也知道那是祖母,是变成魔鬼的祖母。
    “你不是我孙女!”
    不可以开口,也不可以跟擦身而过的人对看。就算听见了什么,也不可以理会。
    去的时候祖母牵着我。可是,
    回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侧人。去的时候祖母是那么样地慈祥,回来的时候……
    所以,祖母她,从那之后……
    不,不可以理会,忍过去,不要去想。祖母几年前就死了,父亲更早以前就死了。父亲的长相、声音、气味,我一样都不记得。
    过桥,把桥走完。过了这座桥,那块大岩石上。
    “你根本不是我孙女。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厉鬼祖母以恐怖的声音叫唤着。管你怎么吼,我也不听。我也不懂那种事。
    跟我无关。
    为什么要过桥?为什么我要过这座桥?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令人忌讳的魔所、邪恶的恶所?
    老人的话是真的,这里盘踞着人类的恶业,是抛却罪业的场所。
    叽。
    叽。
    叽。
    化成风,忍过去。忍过去,只要过完桥……
    那里是成片的圆石子。
    铺满圆石子,人不会去的地方,被罪业填满的业之滨。
    它的正中央,在巨大的岩石和奇妙的植物围绕下,有一座小巧、扁塌的老祠堂。
    ——啊啊。
    从祠堂,
    咕咚,咕咚地,
    滚出圆石子。
    ——那是,
    我跑了过去。
    捡起了那颗石子。
    石子背面,
    是他的脸。两眼空洞,嘴巴半开,那是,
    “美津子,都是你抛弃了我。”
    “打电话给你,害我想起你抛弃我的事。”
    “一想起来我就好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极了,怎么样都忘不了。”
    “我要报复你。”
    ——我要死给你看。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彻头彻尾就是这样一个烂人。你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罪孽深重的家伙。
    我用力将浮现他的脸的圆石子紧抱在胸口,然后,狠狠地扔进海里。
    我回不去了。
    桥只能过一次。
    而我过了两次,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或执心不足……
    回不去了,风之桥。
    注释:
    ①柳田国男(1875…1962),民俗学者,在日本列岛及当时日本殖民地旅行调查,开创、确立日小民俗学。着有《远野物语》等作品。
    ②新渡户稻造(1862…1933),农学家、教育家,历任帝大教授、东京女子大学初代校长等,后来并担任国际联盟事记局事务局次长。着有《武士道》(英文)等书。
    ③内村监三(1861…1930),基督教思想家。就读于札幌农校时信教,提倡独特的无教会主义。
    ④南方熊楠(1867…1941)菌类方面的生物学家、民俗学者。为一知名的博学强记、行为奇矫之人。
    ⑤日本俗信鼬鼠会群众在一起,口中喷火,形成火柱,引发火灾,俗称“鼬之火柱”。
    ⑥原文的祠堂名为“ヨガタリサマの祠”,所以两种汉字的写法都有可能。
    ⑦传说中位在通往冥府途中的河岸。
    
    第四章 来自远野物语
    
    01
    水野带来的年轻人说了非常有意思的话。
    这位面相平滑的阿繁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因此让人觉得耿直,颇有好感。没有抑扬顿挫的木纳说话方式也突显出他的朴实,我深深地被他的话所吸引了。
    他说的内容,其实听起来就像在瞎掰。
    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一笑置之:那种鬼扯淡连在酒席上都助不了兴喔。
    然而,
    因为阿繁的语气实在太严肃,我差点就要相信了。
    不,这些话无关乎相信不相信吧。应该先为有人相信这些事而惊奇,然后把那种惊奇与自己的内心互相对照,接着深究、自省到不再感到惊奇为止。
    因为我和水野都被阿繁描述的异境奇谭强烈吸引了,我们几乎要在那里个异境幻视到什么了。那里一定潜藏着盘踞在我们的内心,令人怀念又妖异的魔物。
    如果把它当成笑话一桩,付之一哂,也就这样了,不了了之。但是不能这么做,若那么做那样等于是自我贬低。阿繁说的内容原本就没有添枝加叶,十分单调。因此被剔除掉的枝叶必须由听的人自行点缀上去,幻想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枝叶,使其繁茂。这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吗?
    “很蓝吗?”我问。
    “很蓝,河川是蓝色的。被那条蓝色的带子一分为二的……”
    是一片原野——阿繁说。
    “原野听起来好像太夸张了呢。”
    “没有其他形容了。”
    于是我在脑中描绘原野。我所想像的原野,或许不是我国的原野。在一片荒凉的大地上,流过一条蔚蓝的河川,就像用蓝色颜料拉出一条线般。好像不对,不可能是这种儿童涂鸭般的情景。哪里怪怪的。
    ——天空吗?
    在我的想像中,北方的土地与天空似乎笼罩着阴郁的色彩。宛如风雨欲来、乌云汹涌翻腾的天空下,只有河川是一条碧蓝色的带子,所以才显得古怪吧。我问天空也是蓝的吗?阿繁说比东京这里的还要蓝。
    “是蓝的啊?”
    “嗯,山也是蓝的,当然也有不蓝的日子。”
    冬天的时候,也有一片雪白的日子——阿繁说。
    “天空冻结起来,山地被雪覆盖。我的故乡……”
    有三处驿场,此外就只有青色的山脉及河川,然后就是原野。
    “山啊……”
    我脑中的风景也逐渐成形了。不过我幻视到的景象,或许是我出生的西国,或是前些日子造访的南方风景。因为那是一种难以言喻、伴随着仿佛乡愁感伤的景色。
    “山上有山人。”阿繁说。
    “是指住在山里面的人吗?”
    “老师,好像不是。”水野插嘴说。
    阿繁娓娓道来。
    02
    有一条叫做笛吹峠的路。
    是从山口通往六角牛,前往海边的捷径。
    山口是村名,因为位在通往山上的入口处,才被起了这样的名字吧。六角牛则是山的名字。
    翻过这座山头,就可以去到面海的一侧。
    那个地方刮着寒冷的风,风冶得几乎会把耳朵冻掉,因此也被称做耳切峠,越山的难关,不过山村与海村都靠着这条山路相连。
    人们将米和炭捆在马上,运到田之滨或吉利吉里,再将那里的海产运回来。
    路程虽然险峻,却很方便。
    然而那里有山人出没。
    路上会碰到山男或山女。
    那不是远古以前的事,而是最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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