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谈-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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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痛吗?”
小山内的视线从我身上滑开。
“被砍到一半的时候不会痛吗?”
“一定连哪时候是被砍到一半都感觉不到吧。”
“那是先把大刀架在脖子上,接着砍下来吧。”
“一瞬间就结束啦。”我说,“听说旧幕府时代初期的时候,是有锯首之刑或五马分尸那类和拷问没两样的刑罚,要是被人给一点一点地把头锯下来,一定很痛吧。噢噢,光是讲出来就觉得好痛,我根本就不敢想像。不过拿大刀斩首的话,应该一眨眼就结束了。像是被剃刀割到手,割到的瞬间也不觉得疼,不是吗?是后来才慢慢痛起来的。可是被斩首的话,就没有后来这回事了。人都死了嘛。嗳,就算有被什么东西用力砍下的冲击感受,人也在认清冲击之前就毙命了吧。”
“是这样吗?”小山内不服气地说,“意识会在一瞬间就消失吗?”
“人光是被狠狠地一撞都会昏倒,不是吗?就算不砍头,被铁棒那类的东西殴打后颈的话,也会昏过去吧。我想没有你说的之后这回事。”
怎么聊到这上头来了?我说。小山内脸颊僵了一下,应道,“是啊。”
“嗳,或许是有被刀子刺到的可能,但应该不会被斩首吧。现在已经没有人拥有日本刀了,就算有,也没人有那种本领了。那是古早以前的事了。”
“或许吧。”
话虽如此,对小山内来说,那并非久远以前的祖先的遭遇,而是他祖父辈的事,可以说是他伸手可及的过去。这么一想,那也不算多久前的事。斩首之后摆在路肩示众的行为,已是现今难以想像的蛮行,然而在过去,如此残酷的行为几乎是公开,而且就在身边发生。我重新体认到了这一点。
“没端茶也没拿点心招待,真抱歉。”小山唐突地说。
“没关系,我无所谓。倒是我这样没说一声就突然跑来,才是对不起。我路过前面,突然想念起你来。咱们大概三年没见了吧?我也因为瞎忙了一阵,连过年也没能来打招呼,一直觉得很挂意。”
“挂意……?”
“你的身体状况啊。”我说,“我听人说你请假回家休养了。你从以前胃就不好,但还不到没法上班的地步吧?所以我一直觉得得来给你探个病。”
“我会请长假,不光是因为胃病的关系。”
出了很多事——小山内蹙起薄眉说:
“我只要一操心,胃马上就会出毛病。身边乱糟糟的,还要继续站在教坛上,负担实在太大了。”
“唔,你看起来的确很忙,看你一副静不下来的样子。哦,不用在意我。如果你忙的话,我改天再来拜访。我没带伴手礼过来,是因为听人说你只喝得下粥,应该不需要。我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叨扰了卧床养病的病人,可是看你人还满有精神的。既然能像这样走动,我也放心了。下次我再带伴手礼过来吧。”
我就要起身,小山内却制止我:
“等一下。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先别走。”
“怎么了吗?”
“哦,我有点事想麻烦你。竟然请客人办事,真是不成体统……”
“嗳,客气什么。我会在这节骨眼过来,也算是一种缘份吧。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今天已经没事了。只要是我做得到的事,尽管吩咐吧。”
“太好了。”小山内说,“既然如此,可以请你留在这里帮我看家一会儿吗?”
“看家?小事一桩。你要出门?”
“嗯,我得去请医生。家里没电话可以叫医生。”
“你要去看医生吗?”我确认,结果小山内回答,“是去请医生。”
“请医生?不是你要看医生?”
“不是我。我得请医师写诊断书。嗳,其实啊……”
我妹过世了——削瘦的朋友轻描淡写地说。我当然吃惊地追问,结果朋友竟说:“噢,刚刚才过世的,就在你来的十分钟之前吧。她刚走而已。”
“喂,别乱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我记得你妹妹是叫佐弥子吧?”
“是啊,佐弥子。”
“你说佐弥子怎么了?”
“就跟你说死了啊。”小山内以平板的口吻说。
“死了?佐弥子她死了?”
“对,就在那道纸门里面。”
小山内把脸转向通往屋内房间的纸门。
“喂,佐弥子不是四年前结婚了吗?”
“是啊,可是两年半前她先生过世了,所以她又回来了。”
“她先生过世了啊……”
我完全不知情。
说起来,我之所以不再拜访这个家,似乎也是因为佐弥子嫁人了。虽然我在这之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他死于意外。”小山内说,“头被砸烂了。”
“头……?”
“听说死状很凄惨。嗳,我是没看到,可是佐弥子是配偶,也不能不看。因为头被砸烂了,连身分都没办法确认,因为服装和身上的物品也可能是别人的。佐弥子被警察叫去认尸,结果因为死状太惨,佐弥子整个人吓坏了。毕竟是丈夫嘛。她当场就昏了过去,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嗳,让她一个人独居也危险,所以葬礼之后,我就把她接回家了。”
“那……”
为什么不通知我?我本来想这么说,可是仔细想想,小山内根本没理由通知我。我只是小山内的老朋友,跟佐弥子并不特别亲近。我们只是认识了很久,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了。
我连她嫁去哪里都不晓得,也没有受邀参加婚礼。
原来她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了,可是一回来就病了。我担心可能也有精神方面的压力,为了惯重起见,让她住了院。可是住院以后,病情是每况愈下。直到去年夏天,佐弥子都一直住在医院里。”
原来如此,他刚才说家里乱糟糟的,指的就是这事吗?
那的确不是可以在学校应付顽童的状况。
“然后终于到了快不行的地步……是叫危笃吗?嗳,总之我觉得与其让佐弥子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倒不如让她在自己长大的家中离开。她的亲人只剩下我,我也想在这个家为她送终,便将她从医院接回来,让她睡在隔壁房间。”
邻房吗?
“那是去年八月左右的事了。”小山内看着纸门说,“去年夏天不是热得要命吗?这可恶的庭院也蚊虫丛生,蚊香都不够用了。不过说是看护病人,也不是多累人的事,只要让她睡下就好,一点都不麻烦。三餐也是,我本来就是吃粥,麻烦的大概就只有处理排泄物吧。”
我本来也考虑请个看护的——小山内说道,不知为何看了我一眼。
“可是医生说撑不到两三天了,所以我便作罢了,然而佐弥子没有死。她撑过十天,撑过一个月,虽然没有好转,但也没有恶化,结果就这样过了快半年。我本来以为她会这样一直活下去呢。嗳,今天早上她看起来也和平常一样,病情却突然恶化,一眨眼就撒手人寰了。然后你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这也算是某种缘分吧——小山内说。
“算缘分吗……?”
只是碰巧吧。
“真的吗?”
“我骗你又有什么好处?再说,你没注意到这线香味吗?”
这么说来,是有烧香的味道。
“很多人不喜欢香的味道,所以我才打开那边的纸门。我不是说有点冷,请你担待一下吗?”
他好像说了。
“要不是那样,谁想看那种庭院啊。”小山内说。
我就看了。可是,
“你说佐弥子过世了,而且还是刚过世,我实在难以置信。我不是怀疑你,可是听起来像瞎说的。”
“你这人也真疑神疑鬼。”
小山内说,弓起身子,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
邻室更加昏暗。一片昏暗中铺着一床寝具,线香的味道飘了过来。
寝具中露出脚尖。
脚尖自得吓人。与其说是白,几乎是透明了,好似血全被抽干了似的。
宛如刚羽化的蝉。
“她死了。没呼吸了,心脏也停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连眨眼都不会了。身体也冰得像条鱼似的,这就叫死了吧。”
那的确是死了。
应该是死了。
我再一次望向佐弥子的脚。她的脚形状很美,仿佛蜡像。小巧通透的趾甲规矩地并排在一块儿,就像彻底空掉了的空壳子一般。空壳子就白成这样了,脱离身体的灵魂一定更为透明吧。
“可是啊,”小山内说,“也不能就这么一直搁着。”
“是不能吧……啊,你说的诊断书是死亡诊断书吗?”
“对。我也有点乱了手脚,不晓得先该做什么好。是先请和尚来、还是叫附近的人来、还是连络亲戚、还是开始准备葬礼……不,还是该先叫警察来?结果这时候你来了。我本来一片混乱,手足无措,可是看到你就冷静下来了。所以我请你先在这里等着,再一次确认佐弥子是不是真的死了,然后想到应该先请医生来。”
“应该先请医生吧。”
“是啊,先请医生。嗳,目前就是这种状态。”
小山内静静地关上纸门。
“佐弥子应该不可能还活着,但我毕竟不是专家。我想还是请医生好好诊断过,其他的之后再说。然后……”
“你折回来一看,就看到我正对庭院看得出神,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小山内静静地说,“怎么样?难得你久违来访,却是这种状况。让你跟尸体两个人一起看家,或许你会觉得不太舒服,不过可以请你帮这个忙吗?”
当然了——我答道。
因为我从以前就喜欢佐弥子。
她死了啊。
小山内披上和服斗篷,说他会尽快回来,离开了。
半晌之间,我只是坐着。
这里是别人家,没事到处走动也很奇怪。
也没必要开口。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不开口也是当然的,所以我只能坐着。但我坐了约莫十分钟就腻了。
不,说腻了也不对。
应该是说我想做点什么了,我先环顾了一下房间。
我好一阵子没来这里了,但我自小就不知道来过多少次,这里到处是我熟悉的情景。大概和过去一样,毫无改变吧。不,虽然我觉得一切如同旧时,但其实也不太确定。
我对茶柜之类的东西有印象,我还记得上头弯曲的木纹。
柜子的横带及边缘的金属零件、把手的黑色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我也记得灰泥墙上的裂纹、栏间①的镂空雕刻。我小时候完全不懂上头雕刻的是什么,但现在重新一看,原来是流水和莲花。
可是我对眼前的矮桌没什么印象。它看起来不像新的,但至少以前这间客厅没有这张桌子。更重要的是,我对直到刚才都还在眺望的庭院,毫无印象。
再说,小山内说这个家因为构造的关系,屋子里头很暗,可是我记得小时候并不觉得这个家有多暗。幽暗的印象,是我长大之后来访的记忆构成的,所以才会误以为自己总是在向晚时刻来访吧。我也觉得在我小时候,这个家并没有这么暗,是普通的房屋。如果是房屋结构或立地问题,这点应该不会有所变化。
有线香的味道。
气味穿过栏间飘过来了。
暗得教人想开灯。
我环顾房间,接着起身站起来。
我想顺便开灯的时候,通往外面的纸门打开了。
咦?我讶异地转头一看,佐弥子正背对着山茶花站在那里。
“哎呀,这不是西宫兄吗?”
佐弥子这么说。
接着她说,“真怀念,几年没见了?”
说完后,佐弥子就这样在走廊坐下来。
你……
我并没有太吃惊。
佐弥子看起来并不像幽灵。
“怎么了?”
“没事。我被交代在这里看家。”
“看家?那么您见过哥哥喽?”
“是你哥哥要我帮忙看家的。就算是熟悉的朋友家,我脸皮再厚,也没胆默不吭声地闯进来假装看家。那样的话,根本就是强盗了。我可是好好出声地打了招呼,从玄关被请进来,带到这里的。”
“哎呀,西宫兄真是一点都没变。”佐弥子笑了。
声音一如往昔。
“哥哥说要去医院,我没想到他居然丢下客人就这么离开了。连茶也没端,把客人晾在这里,真过分。招待不周,真是失礼了。我还以为没有人在,吓了一跳呢。”
“我才是吓到了。你……”
你……
佐弥子直盯着我看。
“总觉得西宫兄好令人怀念,我几乎要掉泪了。”
“看到我也没什么好哭的吧。听说你也碰上了不少事,身体都还好吗?”
“我很好。”
佐弥子说,将小山内关起来的纸门又全部打开,接着在我对面坐下。
佐弥子还是自得吓人,连那身淡紫色的素面和服都显得沉重。
她,
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