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蒙汗药_王朔-第1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侠:但那些真正的信仰者大都被遗忘被冷遇。林昭。1954年入北大新闻系,1957年成了右派被劳改。她是50多万的拒不认罪者,l960年因参与所谓〃反党反革命小集团〃而入狱,1962年〃取保候审〃,同年12月再度入狱,被判有期徒刑10年。1968年4月29日被枪杀。她曾向北大校方发出质问:
〃当年蔡元培在北大任教时,曾慨然向北洋军阀政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你们呢?〃她还在临终前自信地写道:〃揩吧!揩吧!这是血呢!〃但她不知道,殉难者的血迹很容易抹去。
王朔:中国文化人的媚态打小儿就耳濡目染,是根子上的,一代代渊远流长,不光是向权贵。向大众抛秋波,文化人之间彼此的互媚更情谊绵绵。波澜壮阔。
老侠:你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一个学者,或诗人或文化名人,一群陌生的小年轻的,第一次见他,毕恭毕敬地敲开门,进去就是没头没脑没天没地的乱夸一通,那老师一下就晕了,找不着北了。你刚才说鲁迅毁于他诅咒过的〃捧杀〃,改革开放前,鲁迅这个垃圾桶中全是革命硬骨头。一改革开放,这桶中有点儿值钱的玩意了。易拉罐啦,口香糖啦,没准还有个把冰箱彩电电脑之类的。穿不上裤子的时代用无私的心灵捧人,小康的时代就用暴发户的挥霍捧人。
常从报刊上看到巴金老弟给冰心大姐的信,还有萧乾,那种相互的抚摸几近于宝哥哥和林妹妹,但我从未见过这种通信中有朴素的真性情,似乎彼此写信问候只是为了见诸于媒体,向社会炫耀些什么。在老一辈中,王元化有些真性情。他讲起过早年清华园的生活,那种透明、畅快、自由的呼吸,是他这一生最值得珍惜的时光。他的父母在清华教书,都是基督徒,从不干涉他的生活。还有李慎之老人,是现在还活着的世纪老人中,难得的有良知者,从他的文字中,还能读出真性情,还有种激情之思……要说冰心和巴金之间的那种惺惜,还有点儿才女与才子之间士大夫的遗韵。到了刘心武、王蒙这一代人,相互之间的夸就是赤裸裸的互媚。
百花文艺出版社曾出过一本名家论名家的书,一大批当红文人,你说我好,我说你更好,简直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
王朔:有些夸也不全是世纪老人们自个儿的责任,很多关于〃文化恐龙〃们的吹捧文章,都是家属们在背后指使的。写传要经过家属的同意。这种把关有时比意识形态的审查还要严厉和苛刻,还要只准赞美不许批评。
老侠:这种保护是一种利益关系。很多所谓的名人传记,严格地讲已经不是传了,而是他们的儿女们、家属们,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授意把他们家的〃古董〃写成什么样子。
王朔:祖宗传下来了就这么一件值钱的〃古董〃。还有几道裂缝,一定要精心呵护,千万不能砸了。我觉得这些家属很愚蠢,非要把他们家的〃古董〃弄成很伟大的人物,不怕累着。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想,好像这样就可以流芳百世。如舒乙,成天就吃他爹(老舍),简直是个空头文学家。
老侠:不光空头,且很贪婪,榨干了骨髓还要吃。12月3号的《南方周末》,有一篇关于巴金的文章,也就是写巴金在医院中治病。但题目很大很吓人,叫《一个纯洁的灵魂——记病中巴金》。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不直接用〃记病中巴金〃做题目,非要弄个〃纯洁的灵魂〃安上,似乎这样就可以挽救病中的老人。有话不好好说,偏说空话。这种夸法是一套程式化的东西,已成为国人的思维定势,程序一旦启动,就由不得你了,即使被夸者脸红心跳,大声断喝让赞美机停止,也不起作用,它一定要完成既定的程序,把输入的成仙成圣的词汇全部输出,否则机器不会停转。
王朔:这就叫〃照死里夸〃。把死人夸活,借尸还魂。把活人夸死,丰碑永存。
老侠:不要说〃良知〃、〃高贵〃了,做人的最起码的诚实,对国人来说都是一种非常奢侈的东西,我们挥霍不起。这条底线太不容易坚守了。说谎是许多人的精神癌症。不会说谎就意味着无法生存,说谎安全,说谎一本万利,空手套白狼。
学别的东西比登天还难,学说谎学无耻根本不用教,一种娘胎中血液中的无耻。
大跃进时,某科学家居然要从科学的角度论证高产粮食能达到几万斤、十几万斤。
这种知识上的不诚实是最大的无耻。波普尔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书中论及黑格尔哲学,他说黑格尔的成功是〃不诚实的时代〃和不负责任的时代〃的开始,〃起初是知识上的不诚实,后来作为其结果之一,是道德上的不负责任;直至出现一个被一种夸大其词的魔法和隐语的力量所控制的新时代。〃波普尔引证了一些黑格尔哲学中关于自然科学的论述,结论是,黑格尔连起码的自然科学的常识都不懂,却能构造出庞大的自然哲学体系。而且黑格尔明明知道他在自然知识上造假,但他仍然要把这一假象上升到辩证法。本体论的高度。这种理性的无耻也是黑格尔在中国颇有市场的原因。
王朔:知识上的诚实与道义上的负责,是一个作家的界限,界限就在这儿,要是守不住哪怕退一步也就完了。
老侠:半步也不行。甚至脚根儿稍一动,就可能全线崩溃。中国知识界的关键不是理论问题,而是诚实问题。这是底线。道义上的勇气不够还可以理解,知识上的诚实一旦丧失,上帝也救不了我们。真正坚守在自己的写字台前,让一双锐利的眼睛俯视你的笔,这种自律就是良知。遗憾的是,这种人几近灭绝。多年前,在北大的一个座谈会上,有一个研究生提到了冯友兰,每天早晨拄着拐杖立于未名湖畔,面朝东方,等待日出什么的。这个学生被冯友兰肃穆虔敬的背影所感动。其实,这种形式只是一种做出来的姿态,是做给别人看的,他知道这姿态很能迷惑一些人。
如果他心中真的有所敬畏,哪怕是对日出对大自然的敬畏,他也不会在五十年代去印度时有意回避他的老同学和老朋友,不会写出那么多御用的哲学垃圾,不会进入〃文革〃时的写作班子。他自己的哲学中,提出的人生境界已经成圣成神,但在现实中却没有任何坚守。
而中国人对这类学者极为宽容,如同对那些沉默者的宽容一样。实际上,这种宽容决非真正的宽容,而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相互庇护。
我倒更欣赏宗白华,这位老先生只对艺术有兴趣,是北大知名教授中最淡泊名利地位者。他最爱干的事是去看好的画展,只要有,他从不会要求学校给派车,自己拎个包,拿着拐杖,挤上公共汽车就去了。他对中国艺术的特征的感悟是现存的美学家无人能与之相媲美的。李泽厚的《美学历程》关于中国艺术的议论最精彩的段子,全部来自宗白华,有了宗白华之后,余秋雨还厚脸皮去〃文化苦旅〃。他肯定没看过宗白华的东西,或看了不以为然。
王朔:但学院派对一些骨子里坚守的人却非常苛刻,类似一种懦弱者的同盟,真的墙不敢以头相撞,反而用刀子猛捅纸糊的墙。久而久之,中国知识界的正义感全发泄在绵羊或猪的身上,面对一群蚂蚁的大义凛然和面对一只虎的猥琐下作,也不知道那么多知识都到哪去了,字儿一认得多,人就变得小心眼儿。他们一开口,上帝就发笑。
老侠:上帝不会盲目地发笑,中国知识界的一些人的下作连值得发笑的游戏都玩不好。中国只有读书人,但没有知识分子。经过近百年的启蒙和开放,仍不及历史上的司马迁和庄子。这两个人是中国读书人中罕见的清醒者。
c o mt,xt;小;说;天;堂
第九篇 知识的诚实与道德
王朔:对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我没什么概念,学院派啦、幕僚派啦等等。
老侠:你指的是八十年代还是九十年代?
王朔:全算上,我总想找个明白人儿,理出个大概的头绪。
老侠: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群体,大致可以分为〃民间的〃、〃体制内的〃两路,〃体制内的〃又分为〃学院的〃和〃准官僚的〃。
王朔:思想解放运动在当时还是冲破了一些禁忌,牛鬼蛇神纷纷出笼。
老侠:在思想解放的旗帜下,一大批右派作家重新回到社会中,一回来就鲜花怒放,当时有一本畅销小说集《重放的鲜花》,全是当年的右派们的成名作,像刘宾雁、王蒙、刘绍棠、从维熙等等。这批右派作家的顶峰是第四届文代会,这之后,他们不但是作品影响全国,而且也纷纷进入文化领域的权力机构中执掌实权。刘宾雁的报告文学,刘心武的小说、伤痕文学、改革文学等等。这两批人有共同的特点,都以文字风行于世,又以权力接近高层。王蒙最后坐到文化部长,刘心武是《人民文学》主编,王若水、胡绩伟。刘宾雁等人也大都是部级待遇,最低也是司局级。
王朔:这些人是当时的大众文化。
老侠:也是当时的社会思想贫乏所致。
王朔:那学院派呢?
老侠:学院派也分为几拨。像李泽厚、刘再复是一类,走的是哲学、美学、理论批判的路数,但刘再复后来当了社科院文学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也成了准官僚。他们的黄金期以八六年召开的〃新时期十年讨论会〃为高峰,那个会上,刘再复、李泽厚被捧为〃理论教皇〃了,大会的程序有点儿类似党代会,以学习刘再复的人道主义文学观为核心,分组座谈,是一次文艺理论界的〃阅兵式〃。后来让一匹黑马给搅了。
包遵信、金观涛等人走的是〃丛书〃启蒙的路数。他们编的《走向未来丛书》成了一代青年人汲取新观念的主要来源,影响之大,记忆犹新。后来内部分裂了。
还有一种路数是内参的形式,当时影响最大的是高尔泰的《异化现象近观》和王小强的《农业社会主义批判》,他们的理论超出了〃思想解放〃派和右派文人群,具有强烈的自由主义色彩。
王朔:在这些合法性的知识帮之外,好像《今天》是地下的民间刊物。他们那批人在文学上对年轻人的影响非常大。
老侠:是的。我们上大学时读《今天》和一些政论文章时的激动,至今仍然记忆犹新。这批人是当时没有任何官方色彩的〃民间派〃。民间油印刊物中,以《今天》的影响最大。《今天》之所以成为《今天》,不是由于这批人多敏感多深刻多有才华,与外省的青年人相比,他们〃近水楼台〃地接触到一大批外省人很难接触到的内部发行的〃黄皮书〃、〃灰皮书〃。一类是哲学的,如《现代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一类是文学的、艺术的,如《在路上》、《麦田守望者》、《西线无战事》。还有一批西方的现代派诗歌,如艾略特的诗。还有东欧前苏联的一批〃解冻〃作品,如《被背叛的革命》、《新阶级》、《斯大林时代》。《人,岁月,生活》、《解冻》等等。特别遗憾的是,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也是那时的内部读物,但哈耶克对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真正影响,从九十年代中期才开始。这都说明当时的〃思想解放〃没有多少自由主义成分。
王朔:《今天》的那批人在北京,有机会弄到这些书,你们外省就不一样了。
他们的优秀〃和〃影响〃也沾点儿皇城的恩惠。
老侠:对。就是因为他们先占有了别人无法占有的思想艺术资源,这也是一种畸形现象。后来,《今天》派浮出水面之后,受到官方刊物《诗刊》的承认,八十年代初《诗刊》召开的青春诗会就有《今天》的几个诗人,北岛后来还进了作协的诗歌组,那是全国诗歌评判的权威机构。而八十年代之后,《今天》的诗人们,已失去了创造力。江河、杨炼跟着阿城寻根去了,北岛在八十年代就没写过好东西。唯一坚守自己的人是芒克。他与北岛是《今天》的核心,最严峻的时刻只有他俩顶了过来。《今天》的文字不仅在观点上,更在形式上突破了右派作家们的载道文学。
〃朦胧诗〃在理论上的辩护者是〃三个崛起〃。八十年代北大的民间竞选是又一批民间知识分子,他们成为中国民间知识分子祈求政治向合法化的方向走的最早试验。
后来这批人中留在国内的人又办了民间研究所。
王朔:我记得,那时文学上还有一路子,全景式的大报告文学。那时他们的势头非常强,好像代表改革派的最后呼声。
老侠:八十年代的那种东西,咱不说它的观念是否现代,现在看来那种救世主的腔调也有问题。特别是中央台制成了《河殇》的专题片后,解说词全是居高临下式的说教,用朗诵式腔调字正腔圆地去念,给人的感觉像《圣经》的那种命令式的救世主姿态:〃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只要这种腔调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