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散文、诗歌和短篇集_笛安-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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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他的深呼吸也仿佛是自由而不听从他支配的。战栗的温暖一点点从我的脸颊,渗透到头颅里居住思想和情感的那片黑暗中。他说:“你已经做到了。你颠倒了我。”
然后我就醒了。大汗淋漓。噩梦。我嘲笑自己。爬起来点上烟,心脏像个秋千那样,摇晃着恨不能飞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是苏艳来了。
“下午4点你睡的这算是什么觉。”她惊讶的看着我凌乱的头发和脚上因为忙乱穿反了的拖鞋。
我不回答,有些惊讶她怎么找到我住哪里。不过在这种老旧的小区里,差不多每个人认识每个人,打听一个新来租房子的女人不是难事。
她带着几个饭盒,还有两瓶啤酒。
“请你吃饭。”她笑笑,“没钱请你去大酒楼。不过尝尝龙城的特产也蛮好。新鲜的凉粉,我知道哪家的最好吃。”
我慌乱的梳头,再手忙脚乱的穿上一件长袖开衫。我惧怕一切突如其来的事情,哪怕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她开始摆碗筷,熟练地不像是个外人。一边摆,一边不慌不忙地说:“刚才有几个警察到我店里来,拿着你的照片,问我见过你没有。”
我就是这一瞬间把手里的口红涂到了下巴上。一道刺目狰狞的玫瑰红,像是刚刚缝了针的疤。
“我说,见过。不过你前两天已经搬走了。你本来就是暂住。他们问我知道不知道你搬到哪儿去了。我说不大清楚,不过应该没有离开龙城,听说是想在龙城南边靠近郊区的地方找个房子。”
我仓促的说:“谢谢。”然后使劲抹了一把我的下巴,颜色扩散了,把我晕染成一个可笑的模样。我拖出墙角的箱子,急匆匆地说:“苏艳我要走了。”
她微微一笑,按住了我的手:“慌什么。你房东全家人都在外地,谁能证明你没搬走?这些天你二十四小时待在这儿就行,一步也不要离开。饭我想办法给你送上来。那些警察就算是不放心,最多在这儿盯几天,再跑到龙城南边找几天,也就完了。下个礼拜我有个朋友要到内蒙古去运货,我让你坐他的车。等你到了那边,再自己想办法,我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已经够多了。”我怔怔的看着她,“为什么你要帮我,苏艳?你不怕我是杀人犯?你不怕我会连累你?”
“我读书自然没你多,可这些事儿上你听我的没错。”她答非所问,把啤酒斟满了我的杯子。“几年前我发短信给你投过票呢,廖芸芸,你想唱得真好,也不知道那些评委是怎么想的,要让你出局。”
我终于遇上了一个记得我的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问我任何问题,不问我到底做了什么值得被警察找的事情。而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现在帮我是否有什么目的,可是我除了信任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总是这样,把自己推到没有选择的地方去。
几天里我蜷缩在这个阴暗的蜗居,吃盒饭,发呆,抽烟,回忆。我不怎么紧张和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期待着警察突然破门而入给我戴上明亮的手铐。我觉得那种被人破门而入然后手到擒来的感觉充满了激丨情。只是我还是得逃跑,我必须逃跑。一个被追捕的人乖乖的束手就擒总是有点不像话,更何况,我还没有见到众生。
来给我送盒饭的是一个小孩,我是说,自从那天苏艳来过了之后我每天接触的人就是这个小家伙。一个看上去面容很严肃的小男孩。说是六岁,我自己十六岁的时候都不会那么透彻的盯着人家看。
小孩子把两个白色的塑料饭盒放在桌上,然后有条不紊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放好,然后很安静的转身朝门边走。似乎当我不存在。
“等一下,”我叫住他,把一张钞票递给他,“交给你妈妈。”
“妈妈说了,不要,不然她会揍我的。”小男孩面无表情。
“那你拿去买雪糕吃。”
他又是淡淡的一笑;“我不喜欢吃雪糕。”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我已经上小学了,你别当我是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
“噢,原来已经是小学生了,失敬失敬。”我真的被他逗笑了。
“我妈妈说,”他看着我,突然有点羞涩,“她只想要你的签名。要是能有一张签名的cd就更好了。”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苏艳和窗外火红的晚霞一起急匆匆的闯了进来。门被推开,震得窗子嗡嗡地响。恍惚间,我以为满天泛着金色的晚霞就像洪水一样要骚动地破窗而入。完了,我平静地想,或者我终究逃不过去,或者警察就在门外等着我。
哪知道苏艳急促的说:“芸芸。事情有变化了,我那个朋友必须今天起程去内蒙古。晚上他来接你,你现在收拾东西还来得及。我帮你,应该还剩下三四个小时。
就这样,我又要上路逃亡。去内蒙古,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的地方。
“真多亏了你那个朋友,不知道怎么谢谢他。“我一边打开箱子,一边淡淡地说。
“谢?你别开玩笑了。”苏艳不屑地啐了一口,“你以为他是什么好鸟不成?这种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当然不是白做的。”
“要付钱的吗?”我不放心的把手伸进箱子的夹层,那个放钱的信封越来越薄了。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苏艳的笑容明晃晃的,“他敢跟你要钱,我就不让他见儿子。”说着,眼角向着小男孩瞟了瞟。
“原来如此。”我笑笑。
“一开始我死活不承认儿子是他的。”苏艳一边帮我叠衣服,一边轻松地说,“我说你凭什么说是你的,我跟这么多男人睡过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谁的种,这就是我苏艳一个人的儿子,我自己造的孽我自己来担着。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终于承认了是他的孩子,笑死人了——”
我打断了眉飞色舞的她:“你当着孩子怎么能说这些话呢。”我发现我跟她说话的口吻已经有了莫名其妙的改变,亲昵的像是同性朋友之间那种惯常的责备。
“我什么都不怕我儿子知道。”她正色,“你应该不是这么长大的,我看得出。你一定是从那种——把孩子放进玻璃温室里的人家出来的。我不同。我没那个时间和条件去供着一个孩子,大人的事情他越早知道越好。”
“苏艳。”我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喝一杯吧,说不定是最后一杯了。”
她说:“好的。”
夕阳慢慢沉淀在了所有人的眼睛里。黄昏是个奇妙的时刻。似乎任何人和任何人之间都有可能产生深刻的感情。
我们一起吃了最后的晚餐。我,苏艳,还有小男孩。啤酒,小菜,辣椒酱。若不是我这么仓皇和狼狈,这该是个多么完美无缺的夏夜。
“我不问你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她深深地看着我,“我想应该跟男人有关系。我看得出。”她诡秘地一笑,“我闻得出被男人坑苦了的女人,身上的味道。”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有骗你。”我喝干净面前的杯子,“我是来找他的。他是这儿的人。他在龙城长大。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说他想回去看看,然后再想办法躲起来。第二天就消失得影子都没了。”
“龙城不是个大城市。“苏艳若有所思,“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托各路朋友打听打听,说不定会有点线索。”
“众生,何众生。”
“我可以帮你问问。只要他最近真的回来过,总是会有人知道的。他若是真的犯了事情躲条子,不可能不让别人帮忙。不过也不一定,看他犯的是什么事情——”苏艳凝视着我,“我能不能问?”
能。当然能。只是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我其实是突然之间决定参加电视选秀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唱歌不过是我的爱好,从来没有想过借此为生。
我家境很好的,从小到大都是念的最好的学校,包括后来家里送我去了英国念了四年书,拿到了大学文凭。我长得漂亮,我成绩一直过得去我性格文静,我是个乖孩子,从初中的时候起就一直有男孩子追我。没错的,听上去一切都好,天时地利人和,我很容易就能拥有不错的一辈子。
但是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那时候我刚从英国回来,在一个不错的地方上班。世界闻名的会计师事务所。每天早上8点半,听着大楼前厅里一片整齐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会有那么一瞬间的自我陶醉。在那一瞬间里觉得自己永远会这样清脆地走下去。
有一天我站在办公室里复印文件。对的,那是很重要的一天。一大迭的文件等着复印,渐渐地,变成了机械性的劳动。眼神涣散开了,心智也一样。后来,我和众生的第一个晚上,我莫名其妙的问他:“你有没有好好看过复印机工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先是一道绿光。我想对于它体内的那些洁白纸张来说,那道绿光带着毒,就像我们人类说的辐射。然后一张白纸就被杀死了,再然后复印机缓缓的把它吐出来。它死了,它变成了那个原件的复制品。它的尸体上余温尚存。真的,你有仔细抚摩过刚刚复印好的东西吗,它们都是温热的。那些刚刚喷上去的墨,就是它们的血。
我就是那个控制绿光的人,是行刑的侩子手。我一下一下地按动着复印机的按钮,享受生杀予夺的控制权。突然间,麻木的大脑里一片沉寂。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明白了,原来我受的教育,我从小到大受过的那些最好的教育从来都没能真正驯服我。从来都没能合理的解释我心里一个最有力和野蛮的渴望。然后,我听见了音乐。最开始是隐隐约约的,然后是大张旗鼓的。那种隐秘的激动就像某种艳丽的植物,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在我的灵魂深处绽放。它绽放的一瞬间,我才看清原来我的灵魂是一片已经龟裂的千里赤地。就这么说吧,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完全清晰的明白我真的想要什么,但是我却是无比清楚的明白了,我拥有的所有都不是我最想要的。
然后我就火速辞了职,再然后就去报名参赛了。
没有人能明白的。我也解释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总不能告诉大家是因为复印机里面那道绿光。只有我爸爸很疑惑地看着我,最终说:“算了,可能是留学那几年太闷了。让她去玩一下好了,工作还是可以再找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苏艳的眼睛睁圆了:“我的老天爷。”她嚷着,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桌上,“怎么可能呢?有的人怎么就能像你一样活着呢?你还造什么孽呢?”
“骂我吧,苏艳。”我气定神闲。
“算了。”她颓丧地挥手,“老天爷是公平的。你也有今天。”
夜幕已经来临了。简陋的餐桌上,杯盘狼藉也是简陋的。
小男孩在一边安然地吃着一支棒棒糖。他已经忘记了他不再是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
苏艳的眼神越来越朦胧:“他应该是个很讨女人喜欢的男人吧,我说你的众生。”她疲倦的微笑,“一定是这样的,我有经验。你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能把你弄得团团转,肯定有点过人的地方。”
“说穿了,是很简单的。”我点上一支烟,“两三句就能讲完。连一支烟的功夫都不用。他是个在女人身上找生活的男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骗我说他是一个什么减肥美容产品公司的副经理。后来我和他睡觉了,我和他好了,我动真的了,他要我给他们的产品做广告。我只不过是唱片公司的小艺人,我根本不能不经过公司擅自接活儿的,可是我发了昏,我就答应了。再后来,事情就爆发了。”我笑笑,“他那个所谓公司只有他一个人,卖的东西吃死了人。闹大了以后我的公司要告我违反合约,死者的家属也要告我。总之就是,我这辈子基本算是完了。然后他就消失了,我就开始东躲西丨藏,一边找他。就这样,你看,说完了,我这支烟才烧到这里而已。”
“这么回事。”苏艳同情的叹气,“法律的事情我是不大懂。不过你其实也是被骗的,不能说清楚吗?”
“但是我去拍广告的手续完全不对,就算被骗也有责任要追究。我去拍的时候不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头,只不过,那时候我真的是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这么疯。我的公司更不会放过我的。除了跑,除了找到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找到他又怎么样呢?你杀了他不成?”
“我不知道,苏艳,你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突然之间,我就悲从中来了。
“只是苦了你的父母了。”她长叹,“要是有一天,我知道我儿子被人骗,然后被警察追——”他笑起来,表情很妩媚,“那可真够我受的。”
“倒也还好。”我看着她,“不幸中的万幸,我已经没有父母了,他们看不见我现在的样子。”
在二十强进十强的晋级赛那天晚上,我知道我变成了孤儿。神明突然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