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散文、诗歌和短篇集_笛安-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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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所以,这些年,袁季的收入,一直都还不错。当然,不像大家口耳相传的“丐帮帮主”那么传奇般的富,但是,能吃饱穿暖了。
普云寺门口的这几个残疾乞丐变成了这个寺庙的风景。这些年中,不是没有一些四肢健全的乞丐看中普云寺这块总是出入善男信女的风水宝地的,但是,一个四肢健全的乞丐,在这里,总也待不长。不用袁季和他的伙伴们自己动手,普云寺周边的一些小店主就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然后普云寺附近的派出所也总是有大盖帽来请这些健康人离开。也不知道为什么,袁季他们算是牢牢地在这里扎下了根。
袁季依然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依然是他的残疾伙伴们的中心。这些年,袁季多少胖了一点,有了肚子。眉宇间渐渐地有股安逸的气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激怒他,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大惊小怪。下雨了,他就那么安稳地在雨地里待着,他知道反正天总是会放晴的;有过路的坏孩子往他的衣领里扔苹果核,他照样纹丝不动,当他的伙伴们义愤地咒骂这些丧良心的行为时,袁季会笑笑说,算了,小孩子不懂事。有人往他生了锈的铁盒子里扔钱的时候,他会怡然自得地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阿弥陀佛。”他渐渐地变成了普云寺在这个纷乱的俗世里的眼睛。庙门口一家新开的素斋馆的老板娘经常给袁季送点吃的过来,因为这个老板娘觉得,没有四肢,肚子鼓鼓的袁季看上去像是个罗汉,或者金刚。袁季心里窃笑着,对,我是变形金刚。
某个深秋的清晨,打扫院子的小和尚推开大门,跟寺庙门口的袁季说:袁季,我们方丈,就是镜通法师,昨天夜里,圆寂了。袁季当时愣了一下,因为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小和尚说,就是说,镜通法师走了,不在了。我们出家人不说死。我们出家人死了的话,我们就说圆寂了。袁季惊讶地说:“那,不是和我的名字一样吗?”
小和尚摇头,弯下身子,拾起一根木棍在一棵树下面的土地上慢慢地写下了“圆寂”两个字。告诉他,你看,是这两个字,和你的名字音一样,可是不是一样的字。袁季的手开始颤抖,舌头也开始不听话了:“真不好意思,我,我读书读得太少,我没有文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说。”
是凑巧吗?袁季问自己。袁季。圆寂。一定是碰巧了。镜通法师教了自己那么多的东西,临走的时候,还给他揭开这么个天大的秘密。圆寂。真好,袁季长叹了一声,真好啊。
二零零八年。鼠年,大年初一。大吉大利。
普云寺在每年的大年初一都热闹得不得了,今年尤甚。因为这个大年初一的普云寺要开法会,为南方雪灾祈福。并且募捐善款给佛祖释迦牟尼重塑金身,功德无量。成捆成捆的高香像年货一样被搬进搬出。庙门口停了很多辆闪闪发光的汽车。也有很多人拖家带口地来进香,男女老幼的脸上都充盈着希冀。当然,挣扎在苦难和困顿中的人,也是有的。他们在佛祖和菩萨面前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长跪不起,进行着没有外人知道的倾诉。
诵经声响起来了。为了祈求佛祖保佑那些在大雪里挣扎的人们,保佑冰天雪地里的中国南方,保佑所有正在忍耐苦痛的一切生命。
只有袁季旁观着这一切。
快到正午的时候,一辆宝马730停在寺门前。从上面走下来一个裹着银灰色轻软的裘皮大衣的年轻女人。她神色肃穆,身段却是袅袅婷婷。袁季目送着她走进敞开着的朱红色的大门,目送着她给了负责收善款的小和尚一个大大的红包,然后低下头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目送着她上了几炷最普通的香,在佛祖面前,深深地,寂寥地磕头。
然后,她走了出来。她停在袁季面前,把一张钞票轻轻地放在袁季的铁盒子里。袁季抬起头,他们在短暂的一秒钟的对视里认出了彼此,也找到了彼此。袁季微笑,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说“阿弥陀佛”,他说:“过年好。”
“过年好。”女人笑笑,上了车,绝尘而去。
宝马730里面,张普云的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一脸。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回到她爱死了也恨死了的龙城。八年过去了,现在她有了钱,她有了很多的钱。这钱多到会让八年前那个十七岁的,在深夜里跟一个乞丐分食烤红薯的小妓女尖叫。没人知道为了这些钱她都做过什么。现在的她总是毫无节制地一掷千金,可是就算这样她也没法忘记这些年来深藏在心中的所有屈辱和羞耻。不可能。可是现在,她似乎可以释怀了。她觉得她往后可以试着让自己平静地生活下去。因为,因为她又见到了她的老朋友袁季,因为她的老朋友袁季眼睛里盛着满满当当的安详,因为她总算是知道了,那个曾经跟她同甘共苦的老朋友,袁季,现在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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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在锻铁。准确地说,是他们几个人一起在锻铁。可是真遗憾,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他,于是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所以,直到很多年以后我都觉得,当一个人已经光芒四射却还不自知,或者说装作不自知的话,那就是罪过。
洛阳城外的树阴下,始终幽绿色的、绝对的寂静。也因此,那一声又一声单调、规律并且铿锵有力的打铁声渐渐地听出一种岁月一样安然的忧伤。他赤裸着上身,壮丽的身体被晒成了古铜色。他如云的黑发松松地挽在侧面,总会有几缕头发轻轻地在他的脸前飞溅着。他把铁锤举起来的时候,胳膊突然收得紧紧的,就像两条伤痕累累的河。然后他用力地砸下去,眼睛里突然闪电般地,掠过一丝凶狠,还有柔情,我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里为什么能够同时拥有这两种神情,但是他就是做到了。被他敲打的那块铁看上去柔弱无骨,是红色的,像残阳。
然后他像神一样若无其事,但是端然地转过脸,再然后他就看见了我。
我站在藩篱外面,不知所措。
他一怔,然后微笑,问我:“是来找我的吗?”
我很紧张地说,我听人家说,这里有一间铁匠铺。
“没错,就是这里。铁匠就是我。”他说。
好吧。他真的就是那个酒馆老板嘴里会写诗的铁匠。或者是我够幸运,我不期然间撞上了误入凡间的,专司打铁的神。他不够彪悍,但是足够凌厉和肃穆,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神的形象。我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我想要他帮我锻一把刀,很锋利很锋利的那种短刀,我要把它带在身上赶路。可是他还是以刚才的神情专注地看着我,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在说什么。于是我心虚了,结巴着说:“您不用担心,我身上,我身上有很多银子。真的。我就是想要最好的一把短刀,我付得出钱。”
这个时候他又一次地微笑了,在他身边,那个刚刚为他拉风箱的男孩子也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对我说:“别误会,小兄弟。我们这间铁匠铺是不要钱的。”这时候另一个人拾起它扔在地上的铁锤,非常热情地接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好俊俏的小兄弟,要不是这身衣服,还以为是个美娇娘呢。”
就是在那一天,我认识了他们三个。这群风流倜傥、徇徇儒雅的铁匠。拉风箱的最年轻的男孩子是向先生,向秀,他们叫他子期。那个上来拍我肩膀,说我像美娇娘的是吕先生,吕安,他们叫他仲悌。
他,那尊神,他是嵇康,他说我也像朋友们那样,叫他叔夜就好。
然后他问我:“你叫什么?”我摇头,我没有名字。我从小长大的那座目不识丁的村庄里,人们都叫我老三。
“那么——”他略微沉吟了一下,他沉思的样子真是好看,幽深的眼睛似乎是在眺望无穷尽的苍天,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就是这样美丽的一秒过去以后,我就有了名字。他叫我藏瑛。向先生和吕先生都说这个名字配我的人,可惜他们不知道,那个“藏”字对我来说很难写,我认得的字不多。但是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了,我一定会好好的练习这个字,把它复杂的笔画记下来。因为这是我的名字,因为一个有了名字的人应该从此懂得自尊。
“你从哪儿来?你要短刀干什么?”他扶着我的肩膀,他的手很大,有力而且温暖,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那几颗被铁锤磨出来的老茧。
我略带惶恐地摇摇头,我不想说。那不是他们能够理解的生活。虽然他们在打铁,虽然他们都穿着很朴素的衣衫,可是我仍旧知道,他们跟我是不同的。他们是群尊贵的人。他们脸上的神情、说话的声音里都充满了那种知道自己会赢得别人尊重的味道。我不想在他们面前提起我的家,我的爹娘,我曾经的生活。有什么好说的呢?乱世之中,赤贫如洗并不新鲜。全家人都是要吃饭的,所以,所以当那辆从城里驶来的漂亮马车停在我家茅屋外面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怨恨爹和娘。马车上下来一个衣饰考究的男子,但是据说,这个光鲜亮丽的人只不过是我未来的主人的仆人。他看着我,然后让我转过身,然后摸摸我的脸,再捏捏我的肩膀跟腰,最后要我张嘴,看我的牙齿。我从不知道买一个人和买牲口一样,都是要看牙齿的。我的爹和娘在一旁恭顺地垂手而立,连带着的,看我的眼神里竟然也沾染上了一抹卑屈的谄媚。男子说,我这么精致的脸怎么会长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里。他还说,他家老爷一定会宠我的。然后他留下了定金,说再过两天就来带我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那男子走了以后,爹和娘突然对我客气了起来。但是我的兄弟姐妹们团结一致地不跟我讲话了。那天晚上,哥哥突然从炕上转过脸,恶狠狠地盯着我:“有什么了不起。”他照我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你不过是要去做人家的——”我如梦初醒,天不亮的时候,我就逃走了,带了一点那个人留下来的订金作盘缠。我要去买一把最厉害的刀,要是谁追来了,我就刺死他。要是有很多人一起来追我,我就在输给他们之前刺死自己。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这世界上不知有没有一个地方,既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贫穷,也没有那些随便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富贵。也许是我痴心妄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地方呢。知道我遇见了他们,遇见了他。
当然,当然,他没有为我锻打我要的刀。因为我不走了,他收留了我。他救了一个逃亡之中的娈童,并且给他取了一个好听,又值得珍惜的名字。
我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群奇异的人。后来,很多年以后的后来,我才明白,是他们为我打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里的精致与一般人心里想要的温饱或者安康的生活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它只是符合每一个愿意做梦的人的绝美想象。其实,打开这扇门未必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这终究会妨碍你过正常的生活,可是我真庆幸我遇见了他们,因为,当一切都灰飞烟灭的时候,我还可以拥有对那段跟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的回忆。我从不知道,回忆也是可以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来支撑人活下去的。
我曾经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就是富人和穷人。富人能够拥有所有我和我的爹娘不得能拥有的安逸,而穷人,就要沉默并且顺从地忍受所有的苦难。但是现在,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是贵族,对于我来说也是从传说里走下来的文人墨客,倒是未必都有奢侈的生活,事实上,窘迫的日子也是经常的。但是他们都活的高尚。就连打铁、种菜这样的活儿,到了他们那里都变成了很美很雅致的事情。他们说,做体力活才能真正贴近自然,才能恢复人的本性。反正他们都那么会说话,能把所有不可思议的事情都变成合理的。我从来都能有见过一群这样恣意任性的人。谁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是粪土,别提什么功名利禄了,就连圣人的圣训到了他们那里也变成了玩笑。最开始的时候我目瞪口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人可以活得这么奢侈,这么聪明,这么自以为是,这么放心大胆地为自己建造一个理所当然的世界。到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他们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唱歌,我帮着他们打铁种菜,也陪着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彻夜狂欢的、美丽的通宵达旦。看他们喝酒真是叫我胆战心惊。那种毫无节制的酒量让我相信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的不是血,而是香气四溢的佳酿。当他们都醉了的时候,当他们吃了那种名字叫做“五石散”、说是会让人像神仙那样飞起来的药的时候,总得有一个像我这般清醒的人来收拾残局。
“瑛郎。”她总是喜欢这么叫我,尤其是在他喝醉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柔情似水的迷离。那个时候我会有种错觉,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