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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静观人生_丰子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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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报娘恩〃。随后是犯人队。

许多人穿着犯人衣服,背上插一白旗,上写〃斩犯一名×××〃①。再后面是拈香队,许多穿长衫的人士,捧着长香,踱着方步。然后是元帅菩萨的轿子,八人扛着,慢慢地走。后面是细乐队,香亭。众人望见菩萨轿子,大家合掌作揖。我五六岁时,看见菩萨,不懂得作揖,却喊道:〃元帅菩萨的眼睛会动的!〃大人们连忙掩住我的口,教我作揖。第二天,我生病了,眼睛转动。大家说这是昨天喊了那句话的原故。我的母亲连忙到元帅庙里去上香叩头,并且许愿。父亲请医生来看病,医生说我是发惊风。吃了一颗丸药就好了。但店里的人大家说不是丸药之功,是母亲去许愿,菩萨原谅了之故。

①作者故乡的风习,认为生病是自身的罪孽所致,病人常在神前许愿:如果病愈,就在元帅菩萨会上扮作犯人以示赎罪。

后来办了猪头三牲,去请菩萨。

为此,这元帅庙里香火极盛,每年收入甚丰。庙里有两个庙祝,贪得无厌,想出一个奸计来扩大做生意。某年迎会前一天,照例祭神。庙祝预先买嘱一流氓,教他在祭时大骂〃菩萨无灵,泥塑木雕〃,同时取食神前的酒肉,然后假装肚痛,伏地求饶。如此,每月来领银洋若干元。流氓同意了,一切照办。岂知酒一下肚,立刻七孔流血,死在神前。原来庙祝已在酒中放入砒霜,有意毒死这流氓来大做广告。远近闻讯,都来看视,大家宣传菩萨的威灵。于是元帅庙的香火大盛,两个庙祝大发其财。后来为了分赃不均,两人争执起来,泄露了这阴谋,被官警捉去法办,两人都杀头。我后来在某笔记小说中看到一个故事,与此相似。有一农民入市归来,在一古墓前石凳上小坐休息。他把手中的两个馒头放在一个石翁仲的头上,以免蚂蚁侵食。临走时,忘记了这两个馒头。附近有两个老婆子,发见了这馒头,便大肆宣传,说石菩萨有灵,头上会生出馒头来,就在当地搭一草棚,摆设神案香烛,叩头礼拜。远近闻讯,都来拜祷。老婆子将香灰当作仙方,卖给病人。偶然病愈了,求仙方的人越来越多,老婆子大发其财。有一流氓看了垂涎,向老婆子敲竹杠。老婆子教他明日当众人来求仙方时,大骂石菩萨无灵,取食酒肉,然后假装肚痛,倒在神前。如此,每月分送银洋若干。流氓照办。岂知酒中有毒,流氓当场死在神前。此讯传出,石菩萨威名大震,仙方生意兴隆,老婆子大发其财。后来为了分赃不均,两个老婆子闹翻了,泄露阴谋,被官警捉去正法。元帅庙的事件,与此事完全相似,也可谓〃智者所见皆同〃。

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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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故园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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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故园之恋

还我缘缘堂 

二月九日天阴,居萍乡暇鸭塘萧祠已经二十多天了。这里四面是田,田外是山,人迹少到,静寂如太古。加之二十多天以来,天天阴雨,房间里四壁空虚,行物萧条,与儿相对枯坐,不啻囚徒。次女林先性最爱美,关心衣饰,闲坐时举起破碎的棉衣袖来给我看,说道:〃爸爸,我的棉袍破得这么样了!我想换一件骆驼绒袍子。可是它在东战场的家里……缘缘堂楼上的朝外橱里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拿得来,我们真苦,每人只有身上的一套衣裳!可恶的日本鬼子!〃我被她引起很深的同情,心中一番惆怅,继之以一香愤懑。她昨夜睡在我对面的床上,梦中笑了醒来。我问她有什么欢喜。她说她梦中回缘缘堂,看见堂中一切如旧,小皮箱里的明星照片一张也不少,欢喜之余,不觉笑了醒来,今天晨间我代她作了一首感伤的小诗:

儿家住近古钱塘,也有朱栏映粉墙。

三五良宵团聚乐,春秋佳日嬉游忙。

清平未识流离苦,生小偏遭破国殃。

昨夜客窗春梦好,不知身在水萍乡。

平生不曾作过诗,而且近来心中只有愤懑而没有感伤。这首诗是偶被环境逼出来的。我嫌恶此调,但来了也听其自然。

邻家的洪恩要我写对。借了一枝破大笔来。拿着笔,我便想起我家里的一抽斗湖笔,和写对专用的桌子。写好对,我本能伸手向后面的茶几上去取大印子,岂知后面并无茶几,更无印子,但见萧家祠堂前的许多木主,蒙着灰尘站立在神祠里,我心中又起一阵愤懑。

晚快章桂从萍乡城里拿邮信回来,递给我一张明片,严肃地说:〃新房子烧掉了!〃我看那明片是二月四日上海裘梦痕寄发的。信片上有一段说:〃一月初上海新闻报载石门湾缘缘堂已全都焚毁,不知尊处已得悉否〃;下面又说:〃近来报纸上常有误载,故此消息是否确凿不得而知。〃此信传到,全家十人和三个同逃难来的亲戚,齐集在一个房间里聚讼起来,有的可惜橱里的许多衣服,有的可惜堂上新置的桌凳。一个女孩子说:大风琴和打字机最舍不得。一个男孩子说:秋千架和新买的金鸡牌脚踏车最肉痛。我妻独挂念她房中的一箱垫锡器和一箱垫磁器。她说:〃早知如此,悔不预先在秋千架旁的空地上掘一个地洞埋藏了,将来还可去发掘。〃正在惋惜,丙潮从旁劝慰道:〃信片上写着是否确凿不得而知,那么不见得一定烧掉的。〃大约他看见我默默不语,猜度我正在伤心,所以这两句照着我说。我听了却在心中苦笑。他的好意我是感谢的。但他的猜度却完全错误了。我离家后一日在途中闻知石门湾失守,早把缘缘堂置之度外,随后陆续听到这地方四得四失,便想象它已变成一片焦土,正怀念着许多亲戚朋友的安危存亡,更无余暇去怜惜自己的房屋了。况且,沿途看报某处阵亡数千人,某处被敌虐杀数百人,象我们全家逃出战区,比较起他们来已是万幸,身外之物又何足惜!我虽老弱,但只要不转乎沟壑,还可凭五寸不烂之笔来对抗暴敌,我的前途尚有希望,我决不为房屋被焚而伤心,不但如此,房屋被焚了,在我反觉轻快,此犹破釜沉舟,断绝后路,才能一心向前,勇猛精进。丙潮以空言相慰,我感谢之余,略觉嫌恶。

然而黄昏酒醒,灯孤人静,我躺在床上时,也不免想起石门湾的缘缘堂来。此堂成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距今尚未满六岁。形式朴素,不事雕而高大轩敞。正南向三开间,中央铺方大砖,供养弘一法师所书《大智度论·十喻赞》,西室铺地板为书房,陈列书籍数千卷。东室为饮食间,内通平屋三间为厨房、贮藏室、及工友的居室。前楼正寝为我与两儿女的卧室,亦有书数千卷。西间为佛堂,四壁皆经书。东间及后楼皆家人卧室。五年以来,我已同这房屋十分稔熟。现在只要一闭眼睛,便又历历地看见各个房间中的陈设,连某书架中第几层第几本是什么书都看得见,连某抽斗(儿女们曾统计过,我家共有一百二十五只抽斗)中藏着什么东西都记得清楚。现在这所房屋已经付之一炬,从此与我永诀了!

我曾和我的父亲永诀,曾和我的母亲永诀,也曾和我的姐弟及亲戚朋友们永诀,如今和房子永诀,实在值不得感伤悲哀。故当晚我躺在床里所想的不是和房子永诀的悲哀,却是毁屋的火的来源。吾乡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吃敌人炸弹十二枚,当场死三十二人,毁房屋数间。我家幸未死人,我屋幸未被毁。后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失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以至四进四出,那么焚毁我屋的火的来源不定;是暴敌侵略的炮火呢,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呢?现在我不得而知。但也不外乎这两个来源。

于是我的思想达到了一个结论:缘缘堂已被毁了。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我很甘心!堂倘有知,一定也很甘心,料想它被毁时必然毫无怨怖之色和凄惨之声,应是蓦地参天,蓦地成空,让我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向前反攻的。倘是暴敌侵略的炮火所毁,那我很不甘心,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它被焚时,一定发出喑呜叱咤之声:〃我这里是圣迹所在,麟凤所居。尔等狗彘豺狼胆敢肆行焚毁!亵渎之罪,不容于诛!应着尔等赶速重建,还我旧观,再来伏法!〃

无论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或是暴敌侵略的炮火所毁,在最后胜利之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东战场、西战场、北战场,无数同胞因暴敌侵略所受的损失,大家先估计一下,将来我们一起同他算帐!

1938年 

告缘缘堂在天之灵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离石门湾,经杭州,到桐庐小住。后来暴寇逼杭州,我又离桐庐经衢州、常山、上饶、南昌,到萍乡小住。其间两个多月,一直不得你的消息,我非常挂念。直到今年二月九日,上海裘梦痕写信来,说新闻报上登着:石门湾缘缘堂于一月初全部被毁。噩耗传来,全家为你悼惜。我已写了一篇《还我缘缘堂》为你伸冤。(登在《文艺阵线》上)现在离开你的忌辰已有百日,想你死后,一定有知。故今晨虔具清香一支,为尔祷祝,并为此文告你在天之灵

你本来是灵的存在。中华民国十五年,我同弘一法师住在江湾永义里的租房子里,有一天我在小方纸上写许多我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拿起来的都是〃缘〃字,就给你命名曰〃缘缘堂〃。当即请弘一法师给你写一横额,付九华堂装裱,挂在江湾的租房里。这是你的灵的存在的开始。后来我迁居嘉兴,又迁居上海,你都跟着我走,犹似形影相随,至于八年之久。

到了中华民国廿二年春,我方才给你赋形,在我的故乡石门湾的梅纱弄里,我的老屋的后面,建造高楼三楹,于是你就堕地。弘一法师所写的横额太小,我另请马一浮先生为你题名。马先生给你写三个大字,并在后面题一首偈:

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

一色一香尽中道,即此××非动止。

不妨彩笔绘虚空,妙用皆从如幻起。

第一句把我给你的无意的命名加了很有意义的解释,我很欢喜,就给你装饰:我办一块数十年陈旧的银杏板,请雕工把字镌上,制成一匾。堂成的一天,我在这匾上挂个彩球,把它高高地悬在你的中央。这时想你一定比我更加欢喜。后来我又请弘一法师把《大智度论·十喻赞》写成一堂大屏,托杭州翰墨林装裱了,挂在你的两旁。匾额下面,挂着吴昌硕绘的老梅中堂。中堂旁边,又是弘一法师写的一副大对联,文为《华严经》句:〃欲为诸法本,心如工画师。〃大对联的旁面又挂上我自己写的小对联,用杜诗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中央间内,就用以上这几种壁饰,此外毫无别的流俗的琐碎的挂物,堂堂庄严,落落大方,与你的性格很是调和。东面间里,挂的都是沈之培的墨迹,和几幅古画。西面一间是我的南书房,四壁图书之外,风琴上又挂着弘一法师的长对,文曰:〃真观清净观,广大智慧观;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最近对面又挂着我自己写的小对,用王荆公之妹长安县君的诗句:〃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因为我家不装电灯,(因为电灯十一时即熄,且无火表)用火油灯。我的亲戚老友常到我家闲谈平生,清茶之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灯不散。油灯的暗淡和平的光度与你的建筑的亲和力,笼罩了座中人的感情,使他们十分安心,谈话娓娓不倦。故我认为油灯是与你全体很调和的。总之,我给你赋形,非常注意你全体的调和,因为你处在石门湾这个古风的小市镇中,所以我不给你穿洋装,而给你穿最合理的中国装,使你与环境调和。因为你不穿洋装,所以我不给你配置摩登家具,而亲绘图样,请木工特制最合理的中国式家具,使你内外完全调和。记得有一次,上海的友人要买一个木雕的捧茶盘的黑人送我,叫我放在室中的沙发椅子旁边。我婉言谢绝了。因为我觉得这家具与你的全身很不调和,与你的精神更相反对。你的全身简单朴素,坚固合理;这东西却怪异而轻巧。你的精神和平幸福,这东西以黑奴为俑,残忍而非人道。凡类于这东西的东西,皆不容于缘缘堂中。故你是灵肉完全调和的一件艺术品!我同你相处虽然只有五年,这五年的生活,真足够使我回想:

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你的门前站岗。门内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着,檐下的铁马丁东地唱着。堂前有呢喃的燕语,窗中传出弄剪刀的声音。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远不忘。

夏天,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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