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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快意恩仇录_李敖-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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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姊又说:

    敖弟比我胆子大很多,记得有一天客厅里飞进一只马蜂,我吓得乱叫,敖弟正赤脚坐在沙发上,他一声没响跳下来先用手掌打在窗户上的马蜂,当马蜂被拍落在地上他又用脚丫踩,我好惊讶他胆子那么大,到底是男孩子!

    我家西面是男二中的操场,我们学骑自行车也多半是在那个操场上由敖弟的男佣人温茂林教的,操场东头是个土坡,坡上长着杂草,热天我很喜欢在草堆里捉蚂炸,捉到就放在一个硬纸盒千里,盒子上面扎好多洞给蚂蚱透空气用。

    有一天妈妈嫌我整天疯在草堆里不好好念书,骂了我一顿让我将蚂蚱全放掉,我将盒盖打开一条缝儿,看到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蚂蚱,相互踩来踩去东咬西嚼的样子,忽然手麻害怕起来不敢捉了,结果是敖弟自告奋勇将盒子拿到院子里东驱西赶,好不容易将蚂蚱拨走,剩下飞不动的便宜了猫。

    敖弟不太喜欢大喊大叫,常是闷声不响地调皮。有一夭他将两个小青杏儿塞进自己的两个鼻孔里拿不出来,跑来找我帮忙,我真费了好大劲几,在他鼻子上又是推又是捏的,才好不容易将青杏弄出来,另有一天我们捉迷藏,敖弟藏好后无论如何真的找不到他了,最后惊动得大人们慌了手脚,原来他躺在盖着丝绒台布的麻将桌下两把椅子上,任凭大家声嘶力竭地喊〃小敖〃,他就是不吭声,谁也没想到他藏到那么刁钻的地方。还有一次大人们在北海公园茶座喝茶,我们几个孩子爬上一个小上坡,看到很多非常大的蚂蚱,敖弟抓一只放在自己手臂上看它爬,结果下臂肿起好大一片红疙瘩。

    敖弟和我有一段时间睡在一张大床上,一天不记得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吵了一架,于是规定第几根栏杆为界,谁也不许睡过界线,十夜睡梦中我发现有人踢我的脚,睁眼一看原来是敖弟,他说我的脚睡过了界。

    清朝北京的雍和宫,本来是雍正没当皇帝以前的住所,当时他是雍亲王。他做皇帝后,把这地方赐给活佛章嘉呼土克图,作为西藏喇嘛的庙,在这庙的温度孙殿的楼上,赫然在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欢喜佛。二姊回忆:

    有一年爸爸妈妈带着我和敖弟去参观雍和宫。……雍和宫里有个六丈二尺高的佛像,这还不算埋在地下的部分,是由一一根整木材雕成的。因为佛像太高,在室内即使退到墙根儿也看不全它的脸,另外每逢过年,寺院里的憎侣用各种颜色的细粉,耐心洒成寺院的立体结构模型,我已忘记是派什么用处,只记得上程浩大而且细腻。那天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是去看欢喜佛。本来欢喜佛是不对外开放的,除非额外付钱,导游僧带我们到楼梯口,上楼之内忽然小卢问爸爸:〃小姐是不是也上去?〃爸爸看我一眼口答说,〃没关系。〃我当时真好好奇。为什么要怀疑我不能看?为什么不怀疑更小的敖弟?正因为好奇,上楼后我反而仔仔细细多看几眼,令我失望的是,什么破绽也没看出来。试想封建保守色彩浓厚的中国,又是寺院中的佛像,即使内容露骨一些又会到什么程度呢?与很多现代艺术、雕像、画报、照片内容相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说不定也只是化缘的办法之一而已。

    这些欢喜佛和导游的妖僧绝没想到在四十年后,我竟写〃欢喜佛〃一文研究它们,并且进而对既不智慧也不慈悲的黑暗西藏文物,大加挞伐。

    二姊又记得当时年纪小,大家一起演戏的盛况。在内务部街南房那个大间,我们合组了一个〃索罗门剧团〃。在剧团中,我还单独演出过,一次是演明末遗恨,演崇帧皇帝被李自成围城后,大将跑去救他,而我就是那大将。此剧底本大概跟北京景山〃明思宗殉国处〃那棵树有关。明思宗是十七世纪的明朝亡国之君崇帧。国家危难时,他虽然有台湾,可是他没脸去逃了,他终于为亡国之君的最后殉国,做了一次好榜样。这个件人皇帝虽然误国失国,但他的从容一死,却多少引起入门的同情与怀念-比起只会亡国不会殉国的蒋介石来,他真有帝王气象了!

    二姊回忆中,又透露了我的一件轶事:

    我小学毕业的时候有一本纪念册,里面有许多同学在分子前画的图画或写的字留作纪念。不记得为什么李敖会凑热闹用铅笔在一页上画了条船,船上单枪匹马地一个人撑着篙,船下还有波浪,另外还题了字,内容是:

    二姊:

    伟大惊人

    愚弟小敖六月二日

    有人看到李敖的落款感兴趣地认为:现在的李敖好像从来不用谦虚的〃愚弟〃这种字眼儿,更何况落款还用〃小敖〃。大概因为与家失散的缘故,我珍藏着每件与亲人有关的纪念品。那本封皮破烂的小纪念册是我的珍藏品之一,相信是李敖最早的笔迹吧!

    后来二姊把这本纪念册寄给我,我看了这歪七扭八的四个大字,完全不记得了。〃伟大惊人〃,想是与二姊共勉的话,也许二姊从不敢以〃伟大惊人〃自居,那就全是愚弟自道了。二姊说得没错,那的确是残留下来的李敖最早笔迹,那时我大概八九岁。二姊回忆:

    两岸消息封锁的三十多年中,只偶然能在《参考消息》上透露点台湾的情况,曾有一条消息内容大意是〃台湾当局迫害进步师生,李敖等被捕〃,根据敖弟的古怪性格,我们也想到会不会指我们的弟弟?但敖弟去台湾的时候毕竟还小,只感到他怪僻的一面,看不到他锋芒的一面,因而也无法肯定,直到一九七六年年中,三妹首次从美国到大陆寻找两位姊姊,大姊和我才得知家中每个人的下落,也听说了敖弟在风浪中争斗成长的事迹……

    这些事迹,也许正是〃伟大惊人〃的发轫了。

    二姊回忆大有白头宫女谈天宝的情致,但天宝一谈,总高不开繁华旧事和苦难前尘。谈苦难,最动人的一段是写妈妈的小妹老姨:

    老姨父李子卓解放前曾做过县长,无论时间多短,反正他做过,肃反运动老姨父被划为历史反革命,被剥夺公民权,送往内蒙古劳动改造。老姨则在水电部设计院图书馆当管理员。老姨在哈尔滨读书并住过多年,俄文有些底子,加上聪明能干,卫作还是满不错的。老姨父前妻主的儿子李景生从小就不爱读书,刚解放他就参了军,在空军某部队从事军事摄影。老姨一结婚,我们就认识景生二哥,他那个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十分调皮。忘了哪一年二哥弄来一批子弹,有手枪弹和步枪弹,还送过我几颗。二哥还说:〃上面有红点儿的是炸子儿,打进身体会自动爆炸。〃有一天,二哥和他的堂哥李景森一起玩儿危险游戏。一个用钳子镊住子弹壳,另一个用钉子顶住弹头平的一端,拿铆头往钉子上砸。结果真将弹头砸出来响了。老姨吓得要命,兄弟俩却说:〃好响啊!〃我想说的是二哥有枪弹由来已久。另外,老姨花费不少精神照看和教育二哥,为二哥的婚事也绞尽了脑汁。者姨写给我的一封信中风趣他说,她花了多大力气帮二哥找对象,亲相来相去,设法安排约会,结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折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吹〃了。总之,老姨这位继母与前房儿子相处还挺融洽。有时候甚至说景生对她比亲儿子庚辰对她还好些。

    庚辰在天津南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

    他个子像老姨一样很高,外表神气五官端正,在工作单位很吃香。有一回在一机部选十名小姐、一名男士参加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舞会,主要参加的是中央首脑人物,像周恩来也出席舞会,庚辰居然能以惟一的一名男士入选,说明他在单位相当红。

    老姨父改造期满之后已经年迈,特别经过批准允许他回北京。但老姨父没有选举权,没有医疗保险,也没有退休工资,其实他根本就不是退休,只是刑满释放而已。老姨因为身体很差,不能继续工作,但是开始水电部只同意她退职,退职拿一笔固定的退职金,然后包干一切,不能享受公费医疗。

    看病自己付钱,对年老多病的人当然是严重的问题,老姨一度心情很坏,没多久以后,老姨因患妇科疾病需手术治疗。医生得知她没有医疗保障,又确实体弱多病,好心的医生愿意给她证明,让她由退职改退休。这样一来,老夫妇的晚年总算有一个退休金能维持基本生活。

    不料,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文革〃初期,就在红卫兵上街扫四旧的第一天,老姨父有历史上的疮疤是首当其冲的对象,组织红卫兵搜查老姨家的是庚辰的单位,那天正好下巧老姨的堂姊四姨由东北到北京探亲,姊妹三人事先约好到三姨家相聚话家常。敏感的老姨觉着街上风声不对,尽快结束闲谈往家赶。可惜己为时过晚,红卫兵冲人老姨家翻箱倒柜,找到枪弹,〃四旧和黄色照片〃。有枪弹就有枪,交出枪枝来!翻到在哈尔滨买的模特儿照片,照片上的人物衣服穿得少了点儿,手臂大腿露得多了点儿,那就属于腐朽没落阶级四旧的铁证!老姨的结婚照片,就是宣扬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黄色照片!要求交出剥削得来的金银财宝!老姨父是历史反革命,又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罪状当然就更大了。于是两个人都挨了打。红卫兵并声称第二天还要去继续扫四;日,要他们〃老老实实交出罪证〃。

    老姨长期患神经衰弱,经常靠安眠药入睡。在绝望中轻生服了大量安眠药。老姨父也因祸从天而降,无路可寻,用头撞在墙上准备一死了事。老姨住的是一个单位职工宿舍,邻居很多,听到闹声,邻居进来干涉。二哥在部队,规定部队不介入文化革命。邻居找到庚辰的工作单位,庚辰是黑五类子女,在单位也正没好日子过。但他的单位还是允许他回家处理父母的问题。庚辰借了辆板车拖着他的父母去医院。

    当时的医院也不再提〃救死扶伤〃、〃人道主义〃之类的口号,而是规定:〃凡是自杀的人,一律不抢救治疗!〃庚辰又求救于单位,由单位出面请医院只看看两个老人会死还是会活?

    最后一位医生对庚辰说:〃你爸爸死不了,你妈妈我们不知道!〃半死不活的两个老人没人肯收,庚辰又拖着板车载着父母回家。然而大门紧闭,邻居宣布说老姨夫妇在家里寻死觅活的,因而不许他们进院子回家!当时天上正下着雨,为了避雨,庚辰拖板车进一条小胡同,胡同的石子路将老姨父摇晃醒了,间明处境之后,老姨父问儿子:〃你妈死了没有?〃庚辰回答没有。老姨父说:〃不能让她活,她受不了!〃怎么办呢,老姨父提出惟有的手段说要将老姨掐死。开始庚辰准备动手,但为了保护儿子不做〃杀人犯〃,老姨父说他自己动手。

    他已是个老人,头又撞伤刚从昏厥中醒来,腹内又空空,哪里来的力气掐人致死,他卡住老姨喉咙的手软弱无力,心也一定在流血。老姨的肚子作响,人在迷茫中还发出模模糊糊的挣扎声,最后总算变成一股冤魂死去。

    人死了当然送火葬场,但火葬场对突如其来的尸体来不及处理,不肯马上收。又是庚辰的单位出面,总算说服了火葬场,没有让老姨横死郊外。但规定凡属〃自杀〃的人,一律不准许收骨灰。老姨就这样不留痕迹地离开了人世。

    老姨死后,又轮到老姨父:

    还剩下老姨父有家不许回,怎么办?庚辰的单位通情达理,允许老姨父睡在门洞里,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没过多久为老姨父找条〃出路〃,以〃逃亡地主〃的身份遣送回东北双城具,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双城县的农民并不知道老姨父这个〃阶级敌人〃,也弄不清他有什么血债,反正放在地主堆里监督劳动就是了。老姨父年老,从来没干过地里活儿,无法在农村靠劳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还要常常挨批斗。天气渐冷他无法防饥防寒,于是求救于景生二哥。二哥得到队部的允许,止准备寄衣物和钱给老姨父,想让他起码能维持生命,但太迟了,东西还没寄就收到电报说老姨父上吊身亡。

    事后景生和庚辰相互责怪,一个说是枪弹惹的祸,另一个说是在单位太招摇才惹红卫兵扫四旧。其实惨死的人不胜枚举,相互责怪有什么用?更何况最该责备的并非这两兄弟!

    水电部设计院始终态度明朗,说老姨本人没有任何问题,是该单位的退休职员,并为她平了反。反正人已死了,平反总比不平反好。至于老姨父是不是属于〃罪有应得,死有余争〃,我就不清楚了。

    清朝顾贞观写《金缕曲》词给流放东北的吴兆骞,中有名句是:〃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意思是说,天涯海角之内,骨肉之亲,能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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