艽野尘梦_陈渠珍-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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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酱通大沙漠后,终日狂风怒号,冰雪益盛。士兵多沾寒成疾,或脚冻肿裂。因粮食日少,相戒不许再以粮食饲牛马。每宿营时,牛马皆纵之郊外,以毛绳拴其后,两 足相距六七寸,听其肢行舵草,防远逸也。一日晨起收马,则余枣骡马竟不知何往矣。一望平沙无垠,踪迹杳然。士兵侦寻甚远,皆无所见。曷胜叹息。西原乃以所 乘黑骡给余乘之,自乘一劣马以行。经六七日后,途遇野骡数百成群,余枣骡马也在焉。余见而大喜。野骡见人不避,且行且前,或也疑为其同类也。士兵连发数十 枪,毙野骡五。余枣骡马,遂随群奔逃,顷刻即杳。马入骡群,优游自在,诚得其所。余则孤凄一人,踽踽独行,诚马之不若矣。怅望久之,神为之伤。
余等初入酱通大沙漠,喇嘛尤能隐约指示道路。有时风沙迷道,则望日,向西北行。既而冰雪益大,天益晦瞑,遂不辨东西南北矣。士兵不时呵责喇嘛。余屡戒之,恐 喇嘛一去,更无处问津。然每至迷途处,部队停止以待,喇嘛登高,眺望良久,始导之行,行不远,道路复迷。初向东行者,旋又转而向北。喇嘛亦歧路兴嗟,无可 如何。于是士兵益怒,呵责之不已,竟以枪击之,或饱以老拳。余亦无法制止矣。一日宿营后,余从容问喇嘛曰:“平沙漠漠,何处是道?子既经过此地,必有山水 可为标识者。子其细忆之。”喇嘛沉思良久,曰:“由此过通天河,再行数日,即有孤山突起于平原中,地名‘冈天削’。我曾在此休息二日。山高不过十余丈,有 小河绕其前。又有杂树甚多。沿河行八九日,渐有蒙可罗。(番人毛毡帐幕)再行十余日,即至西宁。沿途蒙可罗甚多。”余乃多方安慰喇嘛。又复婉言劝戒士兵。 次日,仍随喇嘛前进。复行甚久,道路仍复渺茫。粮食已磬尽矣。日猎野骡野牛,或宰杀驮牛以为食。然大雪时降,沙为雪掩,野兽皆避入山谷中矣。众议休息一 日,共商后事。商之至再,令兴武清查人员牛马,计士兵死亡外,尚有七十三人。牛马不时宰杀,及夜间逸失,只余牛马各五十余头。日需二头,只可供半月之粮。 众以粮食告匮,惟宰杀牛马代之。凡行李非随身所需,则并焚之,于是尽聚行李于一处焚之,余与西原,仅留搭袋一,薄被一,皮褥一。西原将其母所赠珊瑚塔什袭 珍藏,自负以行。于是左负搭袋,右负薄被,腰系连枪。余则负皮褥,佩短刀而已。从此昼行雪地,夜卧雪中。又无水濯,囚首垢面,无复人形矣。每夜寝时,先令 僵卧地上,以左肘紧压衣缘,再转身仰卧,蒙首衣中,一任雪溅风吹。次日晨起雪罩周身,厚恒数寸。亦先转身堰伏,猛伸而起,使身上之雪尽落,以兔粘着皮肤, 致起肿裂。幸沙漠中积雪虽深,然雪一去则地上枯草如毡,且极干燥。
'校注四十八'“ 蒙可罗”即蒙古包。藏族帐幕,皆以毛布为之。毛绳牵引,张地如覆釜。称“黑帐房”。蒙古族帐幕则支木架,而包以毡,圆而尖顶,特称蒙古包。青海西北境,皆 蒙古族,住“蒙可罗”。其巴颜喀喇山脉以南及黄河流域之部则皆藏族住黑帐房。此喇嘛所谓通天河即金沙江上游穆鲁乌办河也。所谓“冈天削”,即巴颜喀喇山脉 中昆仑山口也。此山脉之西段,并不高峻。仅因北面之陷落,形成其为分水线而已。惟因此侧陷落之故,每有山峰矗立于纵断各小河谷之侧,所云“冈天削”应即是 其两峰间通道处,今云昆仑山口是也。自此以北,为柴达木盆地,为蒙族游牧地方,故喇嘛云然。然则陈氏一行,此时尚在金沙江流域以南之玉树草原西部。玉树二 十五族,中之一族曰:“玉树族”,游牧于穆鲁乌苏河上游高地。占地辽阔。寒而乏草。故人户极稀。冬季则集处于河谷下部,弃高原于冰雪。陈氏一队,适行在无 人之高原顶部。使其得一河谷,即顺河谷下行,不问方向,则终可得藏人牧场。不至于陷于绝境。惜当时未知此也。
自江达出发时共一百一十五人,牛马二百四十余头。此时已死去四十二人,亡失及屠杀牛马一百九十头矣。粮食将罄,食盐亦已断绝。淡食既久,亦渐安之。缘大沙漠 中,几日无冰雪。寒冷既甚,凡野肉割下,经十分钟即结冰成块,其质细脆,以刀削之,如去浮木。久之,淡食亦甘,不思盐食矣。非如内地生肉,腥血淋漓也。
自焚装杀马后,道路迷离,终日瞑行,无里程,无地名,无山川风物可记。但满天黄沙;遍地冰雪而已,每日午后三时,即止宿焉。分士兵为六组:以一组敲冰溶水; 一组拾牛马粪,供燃料;一组发火;一组寻石架灶;一组平雪地,供寝卧;一组猎野兽为食。盖大漠中雪含尘沙,不可饮用,须敲冰溶化为水。冰坚,厚一二尺,取 之甚难。每组七八人,敲甚久,始得一二袋,回则满盛锣锅中,用干粪烧溶,化为冷水饮之。燃料纯恃干粪。幸所在皆是,为雪掩盖。掘雪尺许,即得之。每日约须 十余袋。沙地无石,又非石不能架灶,须傍山边觅之。得拳石六七块,费时甚久,遍地雪深尺许,先揉雪成小团,多人辗转推移之,愈裹愈大,往复数次,则雪尽平 地见矣。雪下之地颇为干燥,人即栖宿其上。野牛数十成群者甚多,射杀之甚易。野骡尤驯善易得。有一日得数头者,有间一获者。众既恃以为养命之资,故一宿 营,即派多人出猎,以供餐食。此组人员,均选体力强健,枪法娴熟者,擎枪佩刀而往。初入大漠时,均携有火柴。因沿途消耗甚多。及粮尽,杀牛马时,火柴仅存 二十余枝矣。众大惧,交余妥为保存之。每发火时先取干骡粪,搓揉成细末。再撕贴身衣上之布,卷成小条。八九人顺风向,排列成两行而立,相去一二尺,头相 交,衣相接,不使透风。一人居中,兢兢然括火柴,燃布条,然后开其当风一面,使微风吹入,以助火势。布条着火后,置地上,覆以骡粪细未。须曳,火燃烟起, 人渐离开。风愈大,火愈炽,急堆砌牛粪,高至三四尺,遂大燃,不可向迩矣。于是众乃围火坐,煮冰以代茶。燔肉以为食。食已,火渐尽。以其余灰布满地上,俟 热度已减,众即寝卧其上。既能去湿,又可取暖也。
'校注四十九' 此 段写开始陷入艰难之际,情景逼真,如读影画。使曾经冬季穿行荒原者阅之,狂笑之余,抚然惨沮,也正如身历其境,遭此艰难也。或疑陈氏三十年后回忆之作,必 有附会增益,过情描写这处。余谓如此遭逢,不惟三十年不应忘却,果使灵性不昧,则虽千百劫,亦不能写来如此真切,如此细致,如此动人。
行雪地久,士兵沾寒,肿足,不能行。日有死亡。初尤掘土掩埋,率众致祭。继则疾病日多,死亡日众。死者已矣,生者亦不自保。每见僵尸道旁,惟有相对一叹而已。
余等由江达出发时,皆着短袄,裘帽,大皮衫,穿藏靴,内着毛袜。行沙漠久,藏靴破烂,则以毛毡裹足而行。行之久,毛毡又复破烂。于是皮肉一沾冰雪,初则肿 痛,继则溃烂,遂一步不能行。牛马杀以供粮,无可代步。途中无医药,众各寻路逃命,无法携之俱行,则视其僵卧地上,辗转呻吟而死,亦无可如何矣。余过雪沟 时,稍不慎,有足亦沾雪肿矣。西原恒以牛油烘热熨之,数日后,竟完好如初。计焚装杀马后,又病死十三人。足痛死者十五人。经病随军跛行者,尚有六七人。
又行数日,至一处,日已暮。忽见大河。喇嘛曰:“此通天河也。”时已腊月三十日,众大喜,以为此去冈天削不远矣。共议明日为元旦。在此休息一日,杀马为食, 兼猎野兽。遂就河岸止宿;次日晨,早起,见河宽二十余丈,无竹木可结舟筏,无桥梁可为津渡。幸时已岁暮,河水结冰。乃踏冰过河。岸旁立有界牌,高约三尺, 宽尺许,上刊驻藏办事大臣青海办事大臣划界处。喇嘛曰:“大漠无石可采,此石乃取自江达,用两牛运负而来,费金数百。昔过哈喇乌苏时,我曾亲身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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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过通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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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一名穆鲁乌斯河,为扬子江上游,导源于巴颜喀喇山,素称青海要津。今则一片黄沙,渺无人迹。是日,复询喇嘛:“此去冈天削尚需几日?”喇嘛初言止需 十日,复又言需时半月。众以其语言矛盾,责之。喇嘛默然。兴武曰:“此去冈天削,料亦不远。但牛已杀尽,马亦只能供数日之食。疾病又多,徒步蹒跚,再入歧 途,即无生理矣。不如先选强健者数人前进侦查。余皆留此出猎,多储野肉,以为粮食,不亦可乎。”众咸韪之。乃决定兴武选十人前发,余留后以待。约十日为 期,即行回报。议定。是夜,兴武以糌粑一杯馈余,重约二两。余即煮水二锅,邀众分饮之,藉以度岁。呼喇嘛久不至,初不疑其有他也。次晨,兴武等出发,再寻 喇嘛,不知所在。始知昨夜已亡去矣。极目平原,绝难远窜。意者,畏士兵之暴虐,乘夜逃走。荒郊多狼,喇嘛年老独行,定果群狼之腹矣。为之感叹者再。余等既 处绝地,复失导师,惟有静待兴武佳音之至而已。
到通天河时,死亡又约十余人。兴武既去,所余仅三十余人。乃逐日分班派出行猎。西原强欲随行,冀有所获,以延残喘。余亦听之。至晚,妙手而回,一无所得,西 原曰:“连日大雪,野兽定匿谷中。我明日再往,必有所获。”余急止之曰:“可以休矣,士兵分途而出,如有所获,我可分食。汝何苦冒险如是。”西原泣曰:“ 士兵所分几许,命在旦夕,尚何所惧。君如肯行,明日偕往如何?”余见其意甚坚,乃许之。次晨,士兵尤未起,西原即呼余同出。斜行约二里,入山谷。西原行甚 速。闻砰然一声,余前视之,竟毙一野骡。西原方取刀割其腿上肉。余止之曰:“割肉几何,不如取其两腿曳之归。”西原极称是。乃截两腿,以带系之,牵曳回。 中途来士兵数人,令急往山谷取其余肉,免为狼噬。既归。西原已汗涔涔下矣。嘱余小心看守,复匆匆去。负牛粪一包至。操刀割肉,为多数方块,以通条穿之,燃 之烘热。谓余曰:“有如许干肉,可供十日食矣。”是日,士兵亦获野骡、野羊、山兔甚多。皆仿西原法烘干之。次日,复降大雪。士兵连日出猎,皆无获。从此雪 益大,深二尺许,所存野肉,行将告罄。士兵日有死亡,转瞬十日矣。兴武尚无音耗。越日,雪住,天忽开霁。余曰:“前途佳音,恐不可望。久守何益,不如前 进。”众以为然。次日复行。沿途野兽匿迹,终日无所遇。仅不少野兔,挺而走原,费弹甚多,仅获四五头,亦杯水车薪也。断食已两日矣,饿甚。所储干肉,仅余 一小块。以其半分西原食之。西原坚不肯食。强之再,泣曰:“我能耐饥,可数日不食。君不可一日不食。且万里从君,可无我,不可无君。君而殍,我安能逃死 耶。”余则泣下。“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之语,不图子藏族女子中亦见之。痛哉。士兵亦饥火中烧,惫不能行。复休息一日。次日午,闻士兵喧哗声,余往观 之。则士兵杨某,昨晚死于道旁。今日,众饥不可耐,乃寻其遗骸食之。殊昨晚已为狼吞噬几尽,仅余两手一足。众取回燔之,因争食,詈骂也。余闻而泣下,婉劝 不止,乃诳以“前方已获一野骡,何争此多少为。”言未竟,果来一士兵,报射得三牛。时众皆饥饿奄奄一息。至是,精神焕发,皆跃起随之往。至则群狼方争噬, 几去其半矣。众急开枪,毙一狼,并舁之归。众皆饱餐尤有余肉,分携之,以为次日之需。众得野牛饱餐后,复前进,又行二日,未遇野物。前日所携肉已尽,众复 恐慌。午后止宿,得一野羊。众分食之,尚难半饱。有刘某,年五十余,湖南籍,任江达军粮府书记,仓猝追随返川,亦附余行。时冰雪凛冽日甚,士兵绝食两日, 四出行猎,皆空手回。饥甚,无可为计,乃密议欲杀余随身藏娃,以延残喘。托刘一言。余曰:“杀一人以救众人,我何恤焉。只是藏娃肉尽骨立,烹之难分一杯 羹,徒伤同伴,奚益于死。”乃止,入夜,众复乘月色,擎枪入山行猎。深夜始归,获野羊四,野兔七,分肉生食,始稍果腹。次日复行,除沿途死亡,仅存二十余 人矣。复疲惫不堪。双目又为风沙所吹,多赤肿,视物不明。日行三十余里即宿焉。昨晚猎归,已夜深,故晨起甚迟。出发时,余因事令众先行,余行稍后。初犹见 士兵远远前进,转过山阜,即人影依稀。又行十余里,踪迹遂沓。即张敏及藏娃亦前进无踪。仅西原一人随余,踽踽而行。再行七八里,天已昏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