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_李敖-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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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好?卓如,刚才我告诉了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来这里并不是来做感情的诀别,而是交给你稿本,告诉你我心底的话。如果纯粹做感情的诀别,我不会来,这也就是我离开这里以后,到我死前,我不想再见大刀王五他们的原因之一。我来这里找你梁卓如,因为你我之间有特殊因缘,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现在,我告诉你,我死了,人人知道我为变法而死,不错,我是为变法而死,但为变法我也可以不死,不死也有不死的价值和理由,我也相信这种价值、这种理由,所以我赞成你不死,你走。但我为什么要死?孟子说:‘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我为什么‘伤勇’而死?为什么?因为我有另一个想死的原因,这原因几年来,一直像梦一样缠着我,使我矛盾,使我难以自圆,使我无法解脱,这个缠着我的梦,就是革命。有多少次、多少次,我认为中国的路是这一条、是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改良这一条,是别人走的革命这一条,而不是我自己走的改良这一条。有多少次,这个梦在我心里冒出来;有多少次,我用力把这个梦压下去、压下去。我到北京来以前,我云游名山大川,结交五湖四海,我的成分是革命的多、改良的少,直到我看了康先生的书,听说你们的活动,遇到了你,我才决心走这条改良的路。现在,改良已走到这样子,我有一种冲动,想用一死来证明给革命党看、给那些从事革命而跟我分道扬镳的朋友看,看,你们是对的,我错了。从今以后,想救中国,只有一条路,就是革命。我倒在路上,用一死告诉后来的人:不要往这条路上走,此路不通。”
“哎哟!复生,你在说什么?你这些话太可怕了,就算你真的否定改良的路线,肯定革命的路线,那你也不该用死来证明你的否定和肯定,你为什么不去加入、不去革命,为革命贡献一份力量,为什么你要死?”
“死就是贡献力量的一种方式,当我发现,风云际会,多少种原因配合在一起,而自己的表现方法竟是一死最好的时候,我就愿意一死。”
“你认为现在就正是这时候?”
“现在就正是这时候。因为,实在也不瞒你说,我在认识你以前,我本来可走革命的路,认识了你,你和康先生正走改良的路,要帮手,所以我过来。如果当时你走的是革命的路,我会毫不考虑地过来同你一起这样走,你看了我发表的书,你早就认那些是激烈的革命里子,你和康先生在湖南保中国不保大清,何尝不也是革命里子?我们很苦,我们都知道中国要救,可是谁也不敢断定改良与革命两条路到底哪一条行得通,或哪一条最近最快,或哪一条损害最小效果最好。这次政变,本质上是一种战场上探路的性质,我们探路,证明了改良之路走不通,我决定陈尸在那里,告诉大家猛回头。告诉所有的中国仁人志士,以谭嗣同为鉴,别再有任何幻觉。所以我的死,在这种意义上,有牺牲自己和苦肉计的意味。希望你能留意。我做的,不但告诉改良者不走他们的路,告诉了革命者走他们的路,也告诉了广大的中国人民、广大的中国知识分子,到底该走哪条路。”
“如果你为了告诉革命者走他们的路而死,你不必死,革命者无须你告诉,他们就走那条路。”
“革命者是无须我告诉。但有些参加革命的朋友们,知道我用死告诉了他们是对的,我是错的。也许,我真正死的心情,没有人知道。别人从表面上只知道我为变法而死,却不知道我为变法可以不死。从高远博大的角度来说,我不是为变法而死,我是为革命而死。”
“为革命而死?谁会这么想?谁会承认?革命党也不会承认。”
“所谓为革命而死,意思是一死对革命有帮助、有大帮助。我的死,使改良者转向革命者、使广大的中国人民倾向革命者,等于我在为他们推荐革命的将是正路,我为他们做了一种血荐。”
“革命党不承认,也不领情。”
“我何必要他们领情、承认?革命行动像花一样,有显性的、有隐性的,我做的是隐性的。他们是显性。我无须经他们承认我是革命党,我才是革命党。”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革命?也去做显性的?”
“我做显性的,到了海外我是什么,人家说我,我只是一个改良未成愤而革命的家伙,甚至说我是投机分子也不一定。我加入革命,不过是一个生员、一个生力军。但如我做隐性的,情况就完全不同。我觉得死比生效果大得多。因为死可以血荐。”
“你要血荐,你不说你转向革命,谁知道啊?你何不先到海外,你那时要血荐,你可以发表大家支持革命的宣言,然后当众切腹自杀,这不也是很好的血荐吗?总比你这种一言不发大家猜谜式的好。”
第45节 血荐的效果
谭嗣同笑了,他拍拍梁启超的肩膀,站起来。通过公使馆的方窗户,向远望着。“就是什么都不能说,才能加强血荐的效果。”他侧过头来,望着梁启超,梁启超抬头看他。谭嗣同笑着,“卓如啊,你一个劲儿地想说动我出走,事事都朝出走有好处解释,甚至要死也该在海外死,你可太爱朋友了。你明明知道要血荐就是要借这口老太婆的刀才妙!这也叫借刀杀人吧?怎么可以自杀?老太婆杀了我,才证明给天下这个政府无道,大家该革命;若如你所说,不给老太婆杀而去自杀,不但给这个老太婆脱了罪,自己消灭了他们的眼中钉,并且自杀又变成了种种离奇解释。比如说,人家就会说自杀是因为改良失败而厌世,或是什么别的,总之,那个时候,整个的效果完全不对了。所以,要血荐,就在这儿血溅,就要血溅菜市口。在这儿,才有最好死的地方,才有最佳死的方式。”
“如果你对改良的路这样悲观,你希望我的,是走哪条路?”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路,但我知道康先生的路,他的路好像定了型,如果皇上死了,康先生可能转成革命;但如果皇上活着,康先生在外面,他绝不会丢掉皇上,他一定还是君主立宪,走改良的路。以你跟康先生的关系,我真不知道以后的演变。我说过,卓如兄,你有大慧根,能够了解我,也能够了解我不能了解的,也了解康先生,也了解并且不断了解中国的前途、中国的路,你好自为之吧,你一定会有最正确的选择、不断的选择。人的痛苦是只能同敌人作战,不能同朋友作战;或只能同朋友作战,不能同自己作战。你可能是一个例外,只有性格上大智大勇又光风霁月的人,才能自己同自己作战,以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作战……噢,时候也到了,卓如兄,一切保重了。”谭嗣同站起来。
“可是,复生……”
“唉,卓如,别以为我死了,我没有死,我在你身上,我是已死的你,你是没死的我,你的一部分生命已随我一同死去,我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你形影长生。记得我的《感怀四律》吗?第四首——
柳花夙有何冤业?
萍末相遭乃尔奇!
直到化泥方是聚;
只今堕水尚成离。
焉能忍此而终古,
亦与之为无町畦。
我佛天亲魔眷属。
一时撒手劫僧祗。
我们萍水相逢,如今堕水成离,我们是短暂的;但无论天亲魔眷、不论汉满蒙回,中国是永恒的,我们只不过在永恒中短暂离别,早晚化做春泥,还要相会。再会了,卓如,再会了。”
“可是,复生……”
谭嗣同把布包交给梁启超。“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关心的不是留名,而是留什么样的名。我希望你带走这些稿本,连同我已经发表的,将来一块儿代我整理、代我印出来,同时用你一支健笔,代我宣传我这一点苦心焦思以后生命的成绩,也算不虚此生。我这三十三年,活得愈久愈觉得完成了自己,尤其认识了你和康先生以后这三年,它是我生命中最后开花的日子,当然,如《法华经》所说:‘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优昙钵花,时一现耳!’到头来不过昙花一现,但我希望最后是生命本身的昙花一现,而不是如是妙法的昙花一现。我的生命,我愿意在三十三之年,就这样在花开花谢之间告一结束,但我最后毕竟用我的血来印证了我留下一点妙法。再会了,卓如,你不要送我出来,在里面安全。再会了,卓如,一切保重。”
谭嗣同放开了梁启超的手,一转身,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客厅,平山周紧跟着出来,随手带上了门。
梁启超呆望着门,然后快步走到窗前。从窗口朝外望,谭嗣同从大门走出来,平山周陪着他,并肩朝街口走去。那是一个背影、一个前进着的背影,这样一个伟大的同志,在一同做了惊天动地的事业以后,为了永恒,一时撒手,只留下背影给你看了。
※ ※ ※
平山周陪谭嗣同走出公使馆,要求送他一程。谭嗣同答应了。两个人并着肩,向西走去。街上很静、很干净,他们经过了西班牙使馆、英租地、俄国兵营、荷兰使馆、美国使馆、美国兵营,向南转向正阳门。离开了这些使馆区,就是中国的气氛。正阳门地方是北京最繁盛的地段,正阳门也叫前门,这个前字,说明了一切;前字旁边就是这么多使馆区,也说明了一切,前门是北京内城南边正中间的大门,盖在紫禁城的中线上,高达十二丈,是北京所有城门里最雄伟的。它的南边,包了一座半圆的城墙,叫瓮城,半圆中点,有一座箭楼,箭楼的目的是保护正阳门的门楼,这是设计时的周到地方。出了箭楼,就是护城河,河上有桥,过了桥,向东的街叫东河沿、向西的叫西河沿,桥头就是联在一起的五个牌楼,叫五牌楼,所以正阳门外面,等于有两道前面的建筑——箭楼和五牌楼。出了五牌楼,就是向南的大街,叫正阳门外大街,也叫前门大街,也叫五牌楼大街,这条大街,直奔天桥、天坛、先农坛,以到外城的大门——永定门。出了五牌楼向右转,就是北京的娱乐区大栅栏,有戏院。从大栅栏后面穿出,就走到李铁拐斜街。斜街,因为它的方向是西南斜,北京城的街道大多是南北向、东西向,很整齐,叫斜街,就表示它不整齐。北京是一个古城,到处是历史、是传说、是神话和掌故。李铁拐是中国八仙里的用拐杖的跛子,叫斜街做李铁拐斜街。
平山周陪谭嗣同走着,一路谈的,多是沿途的地理与掌故。谭嗣同奇怪这日本人对中国了解如此之深。他从平山周机警的眼神里、渊博的谈吐里,蓦然想起:这个人,难道真是日本外交人员吗?他愈想愈疑惑。他听说日本秘密社会像黑龙会等的成员,许多都是“支那通”。眼前这位平山周的东洋人,难道不是黑龙会的人物吗?
平山周从谭嗣同的机警眼神里,也有了“高手过招”的默识。最后,在浏阳会馆门口,他鞠躬而退了。他用深情的眼神望着谭嗣同,转身走上回程。
第46节 抢 救
五个小时以后,平山周回到公使馆告诉梁启超,他说他直送谭嗣同到会馆,会馆附近已经有形迹可疑的人。平山周认为,他再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劝劝谭嗣同。他走出房门,去找林权助。
“我刚才送谭嗣同回会馆,他已决心一死。”平山周对他的公使说,“但我听他与梁启超刚才的谈话,感到其中也许有点隐情,例如他跟大刀王五他们的关系,他好像就不愿多说。另外在他谈话之间,他一再技巧的强调行者与死者都有必要,都不可少,一再站在梁启超应该逃走的立场讲话,我可以看出来,他一再强调的目的之一是使梁启超不感到内疚、不安或难为情。他谭嗣同,真正是大大的侠骨柔情人物,胆大心细,临危不乱。这样的支那人才、这样的白白送了命,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林权助点着头,两眼望着窗外。他把右手的五指抵住左手的,两只食指对敲着。“问题的关键是使谭嗣同所坚持的寻死的理由不能成立,这样才能劝得他逃。照你所说,你感到谭嗣同跟梁启超的谈话里也许有点隐情,我想这是关键。这些隐情也许构成谭嗣同不肯逃走的原因,如果这些原因能解决,也许他会回心转意。”
平山周点点头。
林权助问:“谭嗣同向梁启超说他不逃的原因是什么?”
“他说了两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