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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们的心-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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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重现了美,重新发现了文艺复兴时代的传统而且有所发展;现代的真实性;按乔治·德·麻尔特里先生的说法,是对人体柔性美的微妙揭示。”这些话,两个月以来就流传遍了所有的沙龙,在所有的口耳之间相传。 
  他终于出现了。大家为之意外。这是一个年龄难于估定的胖人,两肩像乡下人,轮廓分明的大脑袋,满头头发和灰色胡子,一个线条强烈的鼻子,肥厚的嘴唇,一副胆怯害羞的神气。他的两只胳膊向两边张开,很可能由于从袖子里伸出来了一双大手,他有点儿显得笨拙。这双手又大又厚,手指肌肉发达多毛,是双大力士或者屠夫的手;它们看起来笨拙、迟钝,在袖口那儿不大自在,却又躲不起来。 
  可是那张脸却因为一双清澄庆色锐利的灰眼睛而容光焕发、炯炯有神。在这个笨重的人身上仿佛只有这两只眼睛是活的。它们观察、探测、琢磨,到处投出它迅速活动的炯炯光芒,让人感到是活跃、高尚的智力使他的好奇目光锐利有神。 
  有点儿失望的德·比尔娜夫人,彬彬有礼地将他引到座位上,这位艺术家坐了下来。接着他就端坐不动,他似乎在进到了这家子里以后,有点儿拘谨。 
  拉马特是个机灵的介绍人,想打破这种僵局,朝他的朋友走过去。 
  “亲爱的,”他说,“我想给您介绍一下这个地方。您一来就见过了我们天仙般的女主人了;现在请您看看她的周围。” 
  他指着壁炉上一座原型的乌东①胸像作品,而后是放在一张布勒②做的书桌上由克洛迪翁③作的两个女人相搂跳舞的塑像:最后在一张摆设架上是四件从塔纳格拉④出来的最精致的制品中挑出来的小塑像。 
  ①Houdon(1741…1828):法国十八世纪最大之雕塑家、曾作大量国内外名人雕像。 
  ②Boule亦称boulle(1642…1732):木制品雕刻家。创制金屋罗细嵌镶柜。
  ③Clodion(1738…1841):法国雕塑家,以陶制人型著称,为精美极品。 
  ④Tanagra,希腊Asopos河上的古代小镇因后代自其大墓发掘得的陶土制品出名。 
  普雷多莱这时一下子脸色变得明朗起来,像是他在荒漠中找到了自己的孩子。他站起来,接着朝那四个小陶制人型古董走过去;当他用那双像用来杀牛的巨大双手,一下子拿起两个来放在手里时,德·比尔娜夫人真有点为自己担心。可是,当他碰它们的时候,简直像在抚爱它们,因为他摆弄的时候灵活轻巧得叫人吃惊,当用他粗大的手指转动它们的时候,手指变成灵活得像个变戏法人的。看着他这样观摩摆弄,细细抚摸它们,使人想这个胖人的心里手里都对这些小巧雅致的东西有种特别的理想而且讲究的喜爱。 
  “它们可爱吗?”拉马特问道。 
  于是这位雕塑家像颂扬似地夸起它们来,他用几个字来说出他知道的最值得注意的特点,声音低沉但是有信心,平平静静,表达出对用辞轻重是很有把握的。 
  然后由这位作家领着他,观赏其他的珍贵小摆饰,这些都是德·比尔娜夫人靠着她的朋友们的劝告收集来的。他欣赏它们,对能在这儿发现这些东西感到又吃惊又高兴;每次都将它们捏到手里,轻轻地转来转去细细看,像是要和它们亲切地接触沟通。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藏着一尊重得像个炮弹的小铜雕像;他一把就提了起来,拿到一盏灯旁边,赞赏了很久,而后看来并不费劲就放回了原处。 
  拉马特说: 
  “他真是生来就是为了和大理石与石头打交道的,这个壮汉!” 
  大家同意地看看他。 
  一个佣人报告说: 
  “太太,给您上饭了。” 
  房子的女主人挽住雕刻家的胳膊往餐厅去,于是在请他坐到了她的右边后,她出于礼貌,仿佛询问一个大家族的嗣承人的姓氏正确来源似地问道: 
  “先生,您这门艺术的岁月被尊为高放所有其他艺术,是不是?” 
  他声音平静地回答说: 
  “难说!夫人,《圣经》里的牧羊人就吹笛子,因此看来音乐像更古老些,虽然按我们的观念真实音乐纪时并不长。” 
  她又说: 
  “您喜爱音乐吗?” 
  他用一种严肃的信念回答说: 
  “我爱一切艺术。” 
  她又问道: 
  “人们知道谁是您这一门的始创人吗?” 
  他想了想,于是用一种不慌不忙的声调说,像在叙述一个令人感动的往事: 
  “按照古希腊的传统说法,应当是雅典人德达尔①。可是最美丽的传说将这个发明功劳归于一个锡西奥纳②的制陶工人。他的女儿用一枝箭一笔画出了她未婚夫的侧影,她的父亲用粘土填满了这个侧影,把它塑造成形,于是我这行艺术诞生了。” 
  ①D′eolale希腊古建筑师,克利特岛迷宫的建造者,被囚,传说用羽毛及腊制翼逃出,死于意大利。 
  ②Sicyone古希腊市名,为希腊绘画、塑雕发源地,其遗迹被视为古Pheloponese瑰宝。 
  拉马特喃喃说:“真动人。”然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唉!您请随便说罢,普雷多莱!” 
  接着就对德·比尔娜夫人说: 
  “夫人,这个人说到他喜欢的东西时,您真没法形容多引人入胜,他表达得多好,说明得多好而且叫人喜爱。” 
  可是这位雕刻家像是并不想摆谱也没有想夸夸其谈。他已经在他的脖子和衬衫之间塞进了他餐巾的一个角,免得弄脏了他的背心,于是用他的汤匙喝起汤来,一副乡下人喝汤时规规矩矩的神气。 
  然后他喝了一杯酒,挺起腰来,神气自在了些,有点儿适应环境了。 
  他时不时地想转过身去,因为从镜子的反射里他看到在他后面壁炉上陈列着一批很现代化的作品。他没有见过这种雕塑,于是想猜出作者来。 
  末了,他忍不住了,他问道: 
  “这是法尔古埃尔①的,对吗?” 
  ①Falguiere(1831…1900)法国雕刻家,杰作有斗鸡的优胜者,埃及舞女等。 
  德·比尔娜夫人笑了起来: 
  “是的,是法尔吉埃尔的。您怎么能从镜子里看出来?” 
  这回是他微笑了。 
  “啊!夫人,不管是在什么情况,我总是一眼就能看出从事画画的人做出的雕像,或者做雕塑的人画的画,它们和专门单于一行的人做出来的完全不同。” 
  拉马特想让他的朋友显显身手,要求他作些解释,普雷多莱接受了要求。 
  他对雕塑家的画和画家的雕塑指出的特征、所给的描绘刻划出的气质如此清晰、独创而有新意,加上他语言从容精确,使得大家耳听目明。他从美术史的倒叙说明,逐代举例一直追溯到意大利初期的画家兼雕塑家大师:尼科拉·德·皮塞和让·德·皮塞,多纳泰洛,洛伦佐·吉贝尔蒂。他指出狄德罗②对这个问题有许多奇特见解,于是作为结论他举出了佛罗伦萨城圣·让洗礼教堂那些门上由吉贝尔蒂所作的浅浮雕,它们如此生动和富于戏剧性,毋宁像是更富于布幅油画风格。 
  ②Diderot(1713…1784)法国作家思想家兼评论家,为十八世纪极重要哲人。 
  他那双粗壮的手在他前面摆动来摆动去,仿佛满手捏着成型的泥料,在它们柔和轻巧的动作下,变得叫人看了出神,他以十分充足的信心用双手模拟出了他所描述的作品使得大家好奇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像在杯子和盘碟上面浮现了由他嘴里描述的形象。 
  后来当人家给他送上了他喜欢吃的东西时,他就不再讲了,埋头吃起来。 
  一直到吃完饭,他都没有多讲,甚至很难听懂当时桌上的谈话。这些话题从对一场戏剧的反应转到一件政治谣言,从一个舞会到一场婚事,从《两个世界》杂志的一篇文章到新近开幕的赛马。他吃得很多,喝得厉害,对这些话无动于衷,他思想纯正健康,轻易不受干扰,好酒也难于激动他。 
  大家回到客厅里后,拉马特还不曾满足他对雕塑家的期待,将他拉到一个玻璃橱旁边,想指给他看一件无价之宝:一叶银制墨水瓶,一件经定级评价的彭弗尼托·谢里尼①雕镂的文物制品。 
  ①Benvenut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著名雕塑家及金银工艺师。 
  这可使雕塑家陶醉忘形了。他凝视着这件作品就像在端详情妇的脸;在激动的心情里,对谢里尼的作品他说了一些像“出自鬼斧神工”之类的绝妙好辞;后来感到大家都在听,他就无话不谈,于是坐到一张大围椅里,不断玩赏人家给他拿来的精巧摆设,他逐个解说他对所知道的一切艺术珍品的印象,将他的感受赤裸裸地说出来,使得大家对形态美是如何通过视觉而进入他的心灵,如何使他极端陶醉的情况历历在目。他十年来走遍了全世界,眼中所注意的只有经天才之手雕刻过的大理石,石、木、青铜作品,或者金、银、铜、象牙之类的材料在金银师傅仙指下变化而成的杰作。 
  他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在塑造,通过准确的遣词得到了令人意外的浮雕感和精妙的高低造型。 
  那些男人围着他,站着听,听得津津有味,而那两位女人则围着火坐着,像是有点儿困了,在低声谈话,时或对人们会于事物的简单轮廓这样有兴趣而感到困惑。 
  普雷多莱不说了时,拉马特又赞赏又高兴,拉住他的手,用由于同好而激动的亲密声音对他说: 
  “说真的,我真想吻吻您,您是唯一的艺术家,当今最伟大的男子汉,唯一对他的作品真正热爱的人,您从中找到了乐趣,终生为之乐此不疲。您将永恒的艺术塑进了最纯净、最朴实、最高尚并且最难达到的境界。您用一根线的曲度创造了美,您不为别的事烦心。我为您的健康干杯。” 
  接着谈话重新变得一般化了,但变得无精打采了,被适才在这间摆满珍品的漂亮客厅里曾短促存在过的那些观念窒息了。 
  普雷多菜早早就走了,理由是他每天在日出时分就开始工作。 
  当他走了以后,兴奋的拉马特问德·比尔娜夫人说: 
  “那么,您觉得他怎样?” 
  她犹犹豫豫地用一种不高兴而且兴趣不大的神气说: 
  “还算有趣,可是烦人。” 
  小说家微微一笑,于是想:“老天爷,他没有赞赏您的打扮,而且您是您这些摆设里唯一没有引起他注视的。”接着,说过几句应酬话以后,他走到德·马尔唐郡主身边坐下,给她献献殷勤。德·伯恩豪斯走近了房子女主人,拿过一张矮脚凳坐下,像拜倒在她的脚前。玛里奥、马西瓦、麻尔特里和德·帕拉东先生还继续在议论那位雕刻家,他在他们的心里留下了强烈印象。德·麻尔特里先生把他和古代大师相比,这些大师的一生都由于对表达“美神”的专一和永不满足的热诚而变得光彩辉煌;于是他用一些繁琐、精确而令人厌烦的话对此大加发挥。 
  马西瓦懒得听这种与他的本行毫不相干的艺术议论,朝德·马尔唐郡主走过去,坐到德·拉马特身边,这一位很快就把位置让给他走过去参加到男人们那一堆里。 
  “我们走吗?”他对玛里奥说。 
  “好的,很高兴。” 
  这位小说家喜欢晚上陪着客人一边沿着人行道走,一边聊天。他声音又短又尖锐刺耳,像是会钩住了房墙往上爬。他感到,这种良夜密谈,能使人头脑清新,口齿流利,才智横溢,出语惊人。这时与其说他在谈天不如说他在独白。他能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赢得使他足以自满的尊敬,而两腿和腑脏的轻度疲劳则为他提供了安然入梦的条件。 
  但是玛里奥已经精疲力竭了。自从他迈进这张大门以后,一切不幸,一切苦难,一切忧愁和一切无可挽回的希望破灭都在他心头翻腾。他再也没有办法了,他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要即刻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 
  当他向德·比尔娜夫人告辞时,她心不在焉地对他说了声再见。 
  这两个男子汉孤零零地上了马路。风转向了,白天的寒气已经消退。天气暖和舒适,就像春天一场雨雪过了两三个小时之后那样舒适。满天星斗都在眨眼,仿佛在广漠太空里,一阵夏日微风催醒了星光闪烁。 
  人行道干了,已经是灰色的,而在大道上还有一滩滩水在煤气灯光下发亮。 
  拉马特说: 
  “多么幸运的人,这个普雷多莱!……他只爱一件东西,就是他的艺术,他想的只有艺术,看见的也只有艺术,他活着只为艺术;而艺术就占满了他,使他宁静,使他快活,使得他的生活幸福美好。这真是一个古老世系的伟大艺术家。唉!他很少为女人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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