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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石评梅精品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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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的阻止了,我也
莫有十分固执的去。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看见门口停着一付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
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这几步远的一付棺
材内,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
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衣底浮出梦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体横陈的他。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的倚着墙,一直望着他白
木棺材上,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来,我才
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这已是黄昏时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经过了许
多闹市,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我曾伴着他在夕阳时候
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我伴着他的棺材,又走这一条路。我望着那
抬着的棺材,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
的“死”!
    到了法华寺,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的
僧房里休息。
    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的啜泣,听见
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从此后你孤魂
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吗?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幌不定,我的只影
蜷伏在黑暗的墙角,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晶清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
她悄悄地咽着泪。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幌。有十五分钟光景,静弟进来请我
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友,他们都用哀怜
的目光投射着我。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着
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着两枝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
烟。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该怎样呢!我听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我也
不自禁的随着他号啕痛哭!唉!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菊姐向晶清说:  “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我听见
时更觉伤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
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今夜月儿照临在我
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低
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晚霞照的鲜红,松林里现露出几个
凸堆的坟头。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
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着向晶清说: “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
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听见她这句话,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
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悔吧!太
忍心了,也太残酷了,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象,这样悲惨的景象,深
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
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
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
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
    辛!你不追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
的建设毁灭,轻轻地将生命迅速的结束,在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到如今,
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我纵有
千点泪,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
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
    在日落后暮云苍茫的归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车,以后一切知觉便昏迷
了。思潮和悲情暂时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缥渺的路上去追唤逝去的前尘
呢!这时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付苍白的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卧在菊姐的床上,
床前站满了我的和辛的朋友还有医生。
    这时已午夜三点多钟,冷月正照着纸窗。我醒了,睁开眼看见我是在
菊姐床上,一盏残灯黯然的对着我;床四周静悄悄站了许多人,他们见我睁
开眼都一齐嚷道:“醒了!
    醒了!”
    我终于醒了!我遂在这醒了声中,投入到另一个幽静,冷寞,孤寂,
悲哀的世界里。



                                           《无穷红艳烟尘里》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
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
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
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
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
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
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
的燃烧着!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
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
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
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
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
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
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
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
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
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
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
    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
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
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的做那痴迷恍惚的梦;
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
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的正鲜艳,草也许生的很青翠,潮水碧油
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尘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
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十六年国耻日


                      《梦回》
    这已是午夜人静,我被隔房一阵痛楚的呻吟惊醒!睁开眼时,一盏罩
着绿绸的电灯,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闪映着白漆的几椅和镜台。绿绒的窗帏
长长的拖到地上;窗台上摆着美人蕉。摆着梅花,摆着水仙,投进我鼻端的
也辨不出是那一种花香?墙壁的颜色我写不出,不是深绿,不是浅碧,像春
水又像青天,表现出极深的沉静与幽暗。我环顾一周后,不禁哀哀的长叹一
声!谁能想到呢!我今夜来到这陌生的室中,睡在这许多僵尸停息过的床上
做这惊心的碎梦?谁能想到呢!
    除了在暗中捉弄我的命运,和能执掌着生机之轮的神。
    这时候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罩着白坎肩戴着白高冠的女郎,
在绿的灯光下照映出她娇嫩的面靥,尤其可爱的是一双黑而且深的眼;她轻
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
    微笑着说:“你醒了!”声音也和她的美丽一样好听!走近了,细看似
乎像一个认识的朋友,后来才想到原来像去秋死了的 ae*姊。不知为什么我
很喜欢她;当她把测验口温的表放在我嘴里时,我凝视着她,我是愿意在她
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认识我不能再见的婧姊呢!
    你还须静养不能多费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许会好的,
    “
你不要焦急!”她的纤纤玉手按着我的右腕,斜着头说这几句话。我不知该
怎样回答她,我只微笑的点点头。她将温度写在我床头的一个表上后,她把
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炉上的水壶拿过来。她和来时一样又那么轻盈婀
娜的去了。电灯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帏依然长长的拖到地上,室中依
然充满了沉静和幽暗。
    她是谁呢?她不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亲戚和朋友,
她是陌生的不相识的一个女人;然而她能温慰我服侍我一样她不相识的一个
病人。当她走后我似乎惊醒的回忆时,我不知为何又感到一种过后的惆怅,
我不幸做了她的伤羊。我合掌谢谢她的来临,我像个小白羊,离群倒卧在黄
沙凄迷的荒场,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抚慰着我的惊魂,吻照着我的创伤,
使我由她洁白仁爱的光里,看见了我一切亲爱的人,忘记了我一切的创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飙吹拂一样的汹涌不宁;往事前尘,
历历在我脑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过去的梦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的火山,
头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电铃,对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下床来看我,
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边,我说:“漱妹:你不要睡了,再有两夜你就离开
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俩联床谈心?”漱玉半天也不说话,只不停的按电铃,
我默默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咽泪!女仆给我换了冰囊后,漱玉又转到我床前去
看我刚才的温度;在电灯下呆立了半晌,她才说:“你病未脱险期,要好好
静养,不能多费心思多说话,你忘记了刚才看护吩咐你的话吗?”她说话的
声音已有点抖颤,而且她的头低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们同
在这一室中,为了病把我们分隔的咫尺天涯;临别了,还不能和她联床共话
消此长夜,人间真有许多想不到梦不到的缺憾。我们预想要在今夜给漱玉饯
最后的别宴,也许这时候正在辉煌的电灯下各抱一壶酒,和泪痛饮,在这凄
楚悲壮的别宴上,沉痛着未来而醺醉。那知这一切终于是幻梦,幻梦非实,
终于是变,变异非常;谁料到凄哀的别宴,到时候又变出惊人的惨剧!
    这间病房中两张铁床上,卧着一个负伤的我,卧着一个临行的她,我
们彼此心里都怀有异样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还要扎挣
着去投奔远道,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凄紧时候;要践踏出一条道路,她不管
上帝付给的是什么命运?我呢,原只想在尘海奔波中消磨我的岁月和青春,
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头,电车轮下,幸逃残生的负伤者!生和死一刹那
间,我真愿晕厥后,再不醒来,因为我是不计较到何种程度才值的死,希望
得什么泰山鸿毛一类的虚衔。假如死一定要和我握手,我虽不愿也不能拒绝,
我们终日在十字街头往来奔波,活着出门的人,也许死了才抬着回来。这类
意外的惨变,我们且不愿它来临,然而也毫无力量可以拒绝它来临。
    我今天去学校时,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医院,而且负了这样沉重的伤。
漱玉本是明晨便要离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临行时候,我又遭遇了这样
惊人心魂的惨劫?因之我卧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变,多变之中固
然悲惨凄哀,不过有时也能找到一种意想不及的收获。我似乎不怎样关怀我
负伤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烟云消散后的旧梦,沉恋着这惊魂乍定,恍非身
历的新梦。
    漱玉喂我喝了点牛奶后,她无语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着沉重的双
肩长叹!她似乎觉着了。回头向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也笑了,我说:
“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书。我知她零乱的心绪,大概她也是不
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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