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归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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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允公眯着眼紧紧盯着自家兄弟那张脸,从脸皮看到心里去,这张脸上哪怕有一丝的浮动也别想躲过去。然而这张脸非常平静,说到“萧将军”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若那“一生一世,白首不离”的盟誓是真的,这张脸上应当有隐隐约约的一丝“甜”,情动的人,提到叫他情动的那个人,不可能这样淡如白水,一点起伏波动都没有。
可以了,不用再问了。他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老五得走,越快越好。
“你不是一直想到大食国去看看么,去吧,都替你联络好了,赵先生会在河西等着你,你和咱家出西域的商队一道走,明天就走。”廖允公该决断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让明天走就明天走,连个由头都不给,只告诉要走,让走就马上走,不许回头!
“哎?我是想去大食国看看他们的壁画没错,但也不用走的这么急吧,我啥也没预备……”
“这个不用你忧心,都给你预备好了,包袱都打好了,听话,明早就走。”
“可、可……三哥你总得告诉我为何这么着急要我出去吧?”
“家里最近要盘点生意,不接这么多活计了,你也就这会儿闲一些,过几个月盘点完了,你也去过大食国了,回来还是要忙。”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那好,我去。”
廖允公长出一气,想,自家老五还挺好骗的,一个过得去的由头就把他糊弄过去了。
“萧煜回来了?那我得过去见见他,明儿要去大食了,顺道辞行。”
他后边来这么一句,廖老三刚放下去的心又给提溜起来,急了,越着急越编不出话来拦他,只好瞎编,“萧将军这段没空,皇帝隔三差五召他议事,说是要北征,你这会儿找他不是耽误事儿么?”
廖秋离一想,也是的,皇帝器重萧煜,这是好事,那就先不去找他了,等从大食回来再说。
廖家老三做事雷厉风行,根本不等到第二天早晨,当天夜里就把老五从被窝里刨出来,塞上了商队的马车里,运往西域。
第11章 你敢躲我?!
萧煜没想到廖家人还会玩儿这一手,麻痹了,粗疏了,廖秋离就这么从他手上漏了出去。一漏就是两年多。
廖秋离去了大食国,一座座城走过去,壁画看也看不完,他去信给家里,说是要再留一阵子,好好看看人家这画,廖家人本就想他不要再回来了,答应得挺爽快,还和他说了,留多久都没事儿,大食国不是那么容易去的,既然去了就别浪费,好好看好好学。得了家人的回话,他更踏实了,安安心心钻进画里,几乎不知外头日月。当然,他也有去信给萧煜,因不知他具体在哪驻扎,就托给家里人转送,廖家人哪可能把信转出去,本来死了心的,他这一封信过去,好,那心又活过来了,这算怎么回事儿?
因此,这两年多当中,两人一封书信往来也没有,廖秋离只是奇怪,后来自己想开了,想皇帝要重用萧煜,各种事务还少得了?没时间回信也是寻常。萧煜那边不一样,一颗滚热的心一天天凉下去,他后来知道了,廖秋离从外阜赶回来以后连休整都没休整,第二天清早就启程去了大食国,见一面都不肯,整整两年没有只字片语,还用问么,这就是不肯认几年前的然诺了!不肯认,想赖账,所以连夜去了外邦,极有可能一辈子不回来了……
大食距中原何止几千里之遥,关山重重,跋山涉水,即便追过去,茫茫人海之中如何去捞一个廖秋离?
何况萧煜还有数不清的麻烦要理,国事麻烦,边事麻烦,家事更麻烦。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肃王世子位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不想要,皇帝硬要塞给他,他爹本可以以皇伯父的身份与皇帝侄儿商量这事儿的,他偏不说,还挺乐见他接他的位子。能说话的不想说话,想说话的人家不让他说话,世子位就一道圣旨颁下来落在了他的头上,前头三个哥哥恨不能生撕了他,日夜盘算要怎么给他下套子使绊子,不论如何不肯让他坐上这世子的位子。一开始萧煜懒得理他们,根本不防备,谁有本事把这世子位争过去谁就去争,争赢了他把这劳杂子的位子双手奉送,绝不吝惜。可他这三位兄长都不是省油的灯,夺位子不算,还想着要斩草除根,为了斩草除根他们仨联合起来下大本钱、放大注,重金买通了萧煜身边的一员牙将,准备在北征之时趁乱放冷箭,若能一箭得手,许他一世泼天豪富。谁知乱中出错,那冷箭没射中萧煜,射中的是萧煜他爹,一箭穿心,伤重不治,抬回去没两个时辰就过去了。毕竟是骨肉,毕竟是亲爹,毕竟是宠了他十多年的亲爹,再多的怨也没想过要他去死,也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就过去了,悄没声息的,一转身就成永诀……
丧父之痛还未平复,他娘又一包砒霜把自己药死了!临去前把自己打扮得如同初嫁一般,一身大红嫁衣,面容秀美平静,还留了一封信给儿子,说她找他爹去了。字迹娟秀平整,一丝不乱,想是不疯的时候写下的。
两人在生时相互折磨,无一日甜蜜,没想到到了最后,她居然一包毒药殉死,两人到地下纠缠去了。
接连失去两位至亲,萧煜心痛如刀绞,和自己许“一生一世”盟约的人又躲到了几千里上万里之外,两年不肯和他通消息,这都不算,他那三个哥哥还不肯罢手,不依不饶的,不逼死他不算完!
肃王中箭薨逝这桩公案从肃王府内翻到了肃王府外,不少朝臣明里暗里地影射,这案子的始作俑者就是萧煜,说的人多了,不查个水落石出也不好。于是皇帝下旨着三司彻查,查着查着,所有的线索就都指向了萧煜。有嫌疑,那就没法子了,先卸下兵权软禁起来,查实以后再做论断。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卸了军权的萧将军当然好摆弄,用银子打通关节,多的是法子能不动声色的把人弄死。好在大理寺里还有个郑万钧,好在朝堂上还有个赵彦平,好在虎牢关内还有个陆弘景,这些人在朝堂内外为他不停奔走,最重要的是,皇帝视他做“股肱”,卸他兵权不过是想抻练抻练他,不打算要他的命,关一阵还放出来。萧煜这才出得来。
人都给逼到悬崖边上了,多少次几乎丧命,还要退么?还能退得到哪去?
宗室里边的龌龊事儿一点不比帝王家少,这样龌龊的境况当中,不进则退,一退就死,一死百了,还说什么“一生一世,白首不离”。他得活着呀,不然就这么放手了,这一辈子忒窝囊!还没问那人为何不肯践约呢,还没正经亲过他呢,还没好好摸过他呢,还没正正经经陪着他一同看一次月落日升呢,怎么能甘心!
人活着其实不单凭喉间那一口气,有时候撑不撑得下去,还得看心上有没有那一口气,喉间有气、心口没气,那走不了多远,遇到险峰绝谷不定就一跤跌下去再也爬不上来了。喉间有气,心口也有气,那才有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大勇气。萧煜没了至亲,心口的气灭了三分之二,剩下那三分之一就是廖秋离,兄弟阋墙的恶斗当中,保他心头那口气不灭的三分之一,引着他从谷底爬上来,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不择手段也要斗赢他那三位如狼似虎的兄长。两年多的腌臜生涯,什么下流手段也使尽了,才终于在这场一敌三的较量当中占上风。三位兄长机关算尽,算不出这小娘养的老四居然能这么狠辣,斗不过,服输了,老老实实领了圣旨,一位发到了岭南,另外两位流到了漠北。
解决了家事和大半的边事,萧煜迫不及待腾出手来,把手伸向了廖家。他甫一出手,廖允公和廖世襄就大概猜到他这是干什么来了,廖家摊子大,一时半会儿撤不及,好在两年前他们就已经把生意往西域、甚至是庆朝之外挪,如今还剩在这儿搬不走的,也就只有这几处台口罢了。老五早在两年多前就到了大食国,天高皇帝远的,就算这位想伸手,那手也长不到庆朝之外去!
唯今之计,先保家口平安,其余皆可抛撇。
廖家老三极有效率地把家口逐批往西域撤,尽量不出大动静,撤得差不多了,他守在廖家台口,等萧煜上门。
萧将军不是不知道廖家的动作,他就怕他们不动作,只要他们一动,他就有办法让廖秋离自己找上门来求他。早在三个月之前他就知道廖家家口分批悄悄的撤往西域,也和西域那边的守将打了招呼,放这些人过去,时机到了再收袋口。
现在就是时机,廖家的家口都在西域那儿扣着了,廖家老三还不知道,他上门来递个消息,看他愿意要他那五弟,还是要他们一家二十多口。
廖允公有整两年没见过萧煜了,见他从正门直直进来,一照面,心内不由自主打了个突——这个人……真的是萧煜?两年多前,此人尽管强硬偏执,至少还有一丝人味儿,面前这位,岂止是没了人味儿,连畜生味儿都没了。他是活着,是在走、在动,在开口说话,甚至会朝人微笑,但他感觉不到他是个活物,他身上的良善已经灭了,没有恻隐、没有心软,只有纯粹的执念。他对他执念的深重欲望,足以让他把身上“非人”的一面发挥到极致,一旦有人胆敢阻拦他“得到”,他必定会用尽手段把挡道的挫骨扬灰!
“你给廖秋离去封信,让他回帝京来。告诉他,我在这儿等着他来践那三年之约。”将军王言简意赅,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绝不容许讨价还价。
“萧将军大约不知道……两年多前,草民曾经就您说的‘盟誓’问过舍弟的意思,言语当中,他似乎并未与您订过这类盟誓。”
正因为他没认下你这盟誓,我们才要把他送往异域,至老至死不再回返中原。身为廖家人,廖家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保他能从心所欲,一生自在,不为强权所弯折。
“……他大约是忘了,不妨,回来了我再和他说。”
他要是回来了,一切都好说。若是不回来,我倒是不介意用一用廖家二十多口的性命去试一试,看他受不受这要挟。
“萧将军,强扭的瓜不甜,这您应当最清楚不过。”
您的爹娘就是这么一颗强扭的苦果,您还不明白么?如果老五愿意,那没我们什么话说,虽然不看好,但也不能拦着。问题是老五不愿意,我们自然不能看着他受罪!
“……”
萧将军半晌不言语,大约是觉着说了也没用,那就走着瞧吧。
他站起来朝门外走,和来时一样,想走便走,谁的心意都不用照顾,谁的脸面都不用给,这感觉真不赖。
第12章 他是我的!
“萧将军……”廖家老三在后边招呼他,他停下,但没回头,就这样站着,等他服软,等他告诉他会写信给廖秋离,让他回来践约。
“廖家人不怕死,若是逼到没法子了,情愿一家子死在一处也不会留下谁独活。”
谈崩了,廖允公也淡淡的,告诉这位将军王,廖家人不是孬种,若是逼急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萧煜半侧着身,露半张脸,那半张漂亮脸蛋上有一种属于狼的表情,而且是独行千里的孤狼,逮着什么都能下嘴,这时候最好别招惹他。
“我爹娘是一颗强扭的苦果没错,但他们都没了,是苦是甜都无所谓……现如今我就剩下他一个了……谁敢和我抢他谁就该死!!”
廖允公万万没想到这位将军王说话会这么不讲究,这么不挑拣,这么无遮无拦。他皱眉看他继续往前走,都快出大门口了,他又站下,说一句:“对了,廖家人到了瓜州了,瓜州的守将好客,想留他们在那儿多看一阵子河西的风光,让廖秋离尽快从大食回来,你们一家可在瓜州团聚。”
“呵,来不及了,舍弟几日后就要迎娶新嫁娘,要团聚,那也是之后的事了。”
廖家老三也给他惹出了脾气,就想还他一口,想要老五送上门去?对不住,他马上就要娶妻了,婚娶之后他们会从拂林出大食,走到更远的大秦国去,你的鞭子再长,长得到万里之外?!
萧煜没等他说完就走了,走得飞快,一会儿就走没了。廖允公知道这回必定不能善了,既然这样,那就来个鱼死网破吧!
他想的是鱼死网破,可也得寻得着网才行啊,萧煜张的这张网太大了,遍布整个庆朝,说不定还张到了国外,依廖家的能力,实在是不知道边界在哪。这场较量从一开始就不是势均力敌的,廖家撑死了是下九流中的尖子,对付一般商贾可以,对上国朝的将军王,那是必败无疑!而且败得相当惨,还没出招就悄无声息的败了。廖秋离在哪落脚,在哪婚娶,什么时辰婚娶,压根瞒不住那位,他轻而易举的就查了个底儿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