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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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际,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的,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认为是极刑的。”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不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受了这样的酷刑之后,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去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这实在是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的事。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是佳称,好名。)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米端挥著手:“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话,那……与我……那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所以……”他这几句话,说来有点断断续续,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之感。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达什么,还是想掩饰什么,他又道:“并不是我歧视女性的感觉,女性自然一样也会痛苦绝望,不过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点不同,我无法达到同样深切的感受!”
我“嗯”地一声:“当然,如果不是你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你绝不能创造出那么惊人的作品来。”
米端又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可是我还是可以听得出,他虽然是在说“就是这个意思”,表示同意了我的说法,但实实在在,他心中所想的并不是如此,只不过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想快点结束话题而已。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别的可能呢?我更进一步想到,一般来说,一个艺术家,总喜欢人家谈论他的作品的,为什么米端总是回避这种话题?
我直到那时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称他为艺术家,那是绝无疑问的事,因为他创作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作品。
看出他不愿再讨论下去,我自然也不便再说什么。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著:“谁?”
他自然是想要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太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几万个来!他们全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的,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是有罪的。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著,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著!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当我想起,在众多的受刑者之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之际,我心绪极度低沉,不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辱: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有那么可怕的一面在!
我感到喉咙发乾,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来,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才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的。”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话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所遭遇到的,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的史学家的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却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来,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伤残的痛苦,是如此之强烈,彷彿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马迁,而是他本身一样。
在那一刹那间,我只是惊骇莫名地看著他,他也立时警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连忙转过身去,然后,喘了好几口气,语音恢复了平静:“进去看看吧。”
这种情形,在第一间陈列室中,我已经见过一次--米端曾现出和袁崇焕同样痛苦的神情,这时,我简直可以肯定,我即将见到的司马迁的像,神情会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一样。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著,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见溅满了鲜血的牢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不出我所料,塑像脸上神情所表现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刚才米端所现出来的,几乎是一样的。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么呢?看他的样子,一定是在想什么。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网罗电子书:。WRbook。'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没有力量可以对付他。人类单是有这种身分的人在,单是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做为一个人,已经是够侮辱的了?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著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第五间--”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立即变了话题:“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的痛苦来的,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著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
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的,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著,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一样。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道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宝。”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蜡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人类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著,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才道:“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样的话,大约是我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了,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来,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你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一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实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先向我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了什么要求来,我都要答应他了。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头,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强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著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著,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了?
看起来,他像是有著极大的顾忌,可是,哪有什么顾忌呢?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人参观的,只不过参观者极少而已。
我实在弄不懂他在弄什么玄虚,不过他既然不想照实说,这只好归于艺术家的怪脾气一类,我也没有理由逼他非讲出来不可。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也想不到会看到那么伟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对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烧红了的铁枝要追杀他一样,脚步踉跄,奔了开去,一下子奔进了那扇门,立刻重重把门关上。
像这种情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