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米端为什么会有那么深切的、精神痛苦的神情?紧接著这个问题之后的,自然而然是:他是什么人?
他是什么人,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米端,是一个蜡像院的主人,如此而已。
如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他对精神痛苦的体会,竟然会如此之深?
在一连串的疑问涌上我心头的同时,有一件事,我却是不必发问就明白了。
我本来想问他:塑像是谁制造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了,当然是米端的创作!要在塑像上表现那么深刻的悲哀和痛苦,那样的愤怒和激动,自然艺术家本身,要有这样的体验才可以做得到。
这时,我还盯著米端在看著,我可以肯定,不会再有人会有这样的神情出现在脸上,所以,创作塑像的,自然是他。
我甚至还发现了,米端的脸形,和塑像袁崇焕,多少有点相似之处--我想,这可能由于他们这时,神情太类似了,才会给人以他们的相貌也有相似之处的感觉。
由于我的震骇是如此之甚,使得我喉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咯咯”声,这种不寻常的声音,惊动了米端,他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来的神情,迅速改变,当他在刹那之间,发现我正在凝视他的时候,他又现出了一种极其怪异,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来,像是他正在从事一件极其秘密的事,却被人撞见了一样。
但这种怪异的神情,一闪即逝,几乎无法确切地去捕捉它。
然后,他又和我才进蜡像院看到他的时候一样了,他不再望向我,转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了。”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上是一致的,这间陈列室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眼,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
三个女青年疾步而出,当她们来到门口之际,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那自然是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象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已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是以所有人,自然也只好慢慢跟在他的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下来,到另一个陈列室中,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在这五分钟之中,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著进去,看到了这间陈列室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一副倔强不屈的样子,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感到,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中年人,他侧著头,在看著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开始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著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教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著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了,一秒钟之后他也会身首分离。那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的痛苦,虽然说是一样的,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是如此之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之后,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刀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的情景,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呢?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的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的一样,那么这位面对著强大的敌人,面对著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著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时,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那么深沉的悲痛。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瞬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瞬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瞬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九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著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那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的?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来,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之后,自然首先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伫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不过这一次,他却是面向著屋角,背向著外面,所以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是在一看之下,我立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如果这时我是面对著他的话,他的神情,一定又和塑像上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我没有机会证实我的感觉,当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他停了一停,才转过身来,在他脸上,已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来了。
他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了,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了出来。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在看了这样的情景之后,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到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他们了。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是一样的。
谁知道,在米端带著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廊,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我们一进去之后,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在看到了第三间陈列室中的情景之际,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令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是如此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乾涩的呻吟声来。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就是一阵血腥味,简直是扑鼻而来的,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使人感到有血腥味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是齐腰被斩断的。
腰斩!
令人起强烈的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应该已经是静止不动的了--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的,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塑像自然是不动的,但是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地抽搐一样。
至于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骨,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乾枯,看不到有突出的血管,他左手用力撑著,令得只剩下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字。
他那在写字的手,彷彿在抖动,他双眼紧盯著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之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的在抽搐了,啊啊!有野史记载著,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著死亡,灭十族啊!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七十余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是无辜的,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
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之后,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著他的行为吧。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著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是不对的,是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了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之后,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之际,是不是不仅止在谴责新皇帝明成祖,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呢?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七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八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触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下去:“……第四间陈列室。”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之后,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虽然只是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