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与天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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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水西桥的时候,陈超特意朝桥下一望。现在不是汛期,建溪细水长流,显得特别可爱。韩寒有一本书叫《可爱的洪水猛兽》,可陈超觉得像猛兽般的洪水一点都不可爱。七年前的六月六日,一场肆虐的洪水像猛兽般侵袭了建州,作为四千多名考生之一的我,见证了历史性的一次被延期的高考。如今每次想来,非但没有一丝伤悲的感情色彩,反而觉得,正是因为这样一场洪水猛兽,高考这个在人生中有特殊意义的考试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让我们这四千多名考生的高考又比其他人的显得更加特殊。
过了水西桥,便到了县城的市中心。以南街头为中心的十字路,形成了县城最繁华的商业圈。同时,这里也是县城年代感最久远的地带。建州的地标性建筑鼓楼就伫立在南街头。一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有一个历时短暂的殷国,建州这个小县城也就成了帝都。于是,五凤楼,太和殿拔地而起。这段历史非常短暂,但我们不能美其名曰昙花一现,个人权欲的实现总是建立在万民的痛苦之上的。
公交车直线穿过市中心,前往东站,陈超突然后悔没有搭乘另一路车,绕道前往母校附近转转。他的母校是建州第一中学,位于黄华山脚下。高中毕业之后,陈超便极少去那里了,同学们很少相聚,老师们更是不曾再见到过。在他心底,那里仿佛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他永远回不去的世界。曾经在那读书的他是另一个陈超,老师和同学们认识的他是另一个陈超,现在的他于那里的一切是一个陌生人。滑稽的是,这似乎竟是陈超这些年离开的全部意义。
在公交车上便听说东站搬迁了。果然,东站的原址正在拆迁,四周围都是高档的楼盘。公交车一直往东,开到了荒凉的高速路附近。陈超走下公交车,顿时傻了眼,这里哪是什么汽车站呀,其实就是随手搭起的一个停车棚而已。由不得多加抱怨和不满,那辆前往东屯镇方向的汽车已经轰然起动,陈超慌忙提起行李箱准备上车。车厢的过道上堆满了行李,好不容易他挤上了车,把行李箱靠在了门口边。这时,售票员上车,指着各类行李,嚷嚷着让他们放到后备厢去。司机把后车厢打开,车上的行李全部转移到了后备厢里。车厢的过道清空了,这腾出来的空间也没有浪费掉。售票员从座椅下取出三条加棉的板块,架在了过道两旁的座椅边上,这就多出了六个座位。这是资源的整合利用,乘客们都有座位,不属于超载,只能算是多载。这种节约策略已经实行了好些年的时间,甚少回趟家的陈超也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汽车驶出东站,沿着一条小溪流前行。这条溪流名叫东溪,自东面流向建州城内,汇入建溪。东溪的两侧,群山此起彼伏。公路和东溪朝着大致的曲线,在群山之间蜿蜒。汽车行驶大约十五分钟,便到了陈超的家乡——一个美丽的村庄。
陈超走下汽车,从后备厢里取出行李箱,或许是因为被重物挤压了的缘故,行李箱一边的滚轴裂了开来,现出很大的松动,滚动起来的时候发出巨大的撞击声。伴随着这异样的撞击声,陈超一步步朝家的位置走去。那是一栋两层楼高的房子,在他七岁左右的时候落成,将近二十年之后,仍然十分有幸地保持着原貌。
又或许是那行李箱与地面滚过的摩擦声,替陈超传达了归来的讯息。当他还没走到楼下时,便听见了母亲走下楼梯的声音,那是一阵急促的塑料鞋底与楼梯木板之间的敲打声。紧接着是母亲呼喊他的名字,饱含激动和期待之情,而陈超竟提不起任何兴奋,低沉地应答了一声。见母亲微笑地伸出手向他索要行李箱,陈超的内心突然百感交集,不知何以应对,只能乖乖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由于她。她一定想不到,曾经那么优秀的儿子,带着飞腾出去的户口,又如此低调地回到了这个小村庄,她一定没有预料过这样的场景,陈超这样想,他竟然这样想着,虽然眼前的她如此的激动和喜悦,仿佛对这一刻的到来期盼了许久,但陈超却会这样想,她一定对他失望极了。
母亲指引陈超来到楼下的房间,口中念叨着房间的凉快,她知道重庆是有名的火炉城市。在过去,陈超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每年放暑假回到家里,他们都会把二楼的卧室搬到一楼来。说是搬卧室,其实就是两铺床和一张四方桌。那时候,陈超在读中学的时候,每逢暑假家里还会多出几个孩子,都是他的表弟表妹们。自从陈超上了大学后,母亲便是一个人度过整个漫长的夏天,别说卧室了,恐怕她连一铺床都懒得搬,而是摇着纸扇直接睡在了二楼木板上。如今,因为陈超的归来,她又把卧室搬了下来。他站在房间门口,把头探进去一看,天呐,这哪里是一间卧室!这是一间由教室简单改造成的卧室。教室?没错!一间幼儿园的教室,母亲是一名幼师,当了二十年了。早些时候在村中心或者小学校里招生,最近几年都在自己家里办学。现在放暑假,教室里的课桌椅被堆在了一个角落里,另一个角落则放着一张床,另外还有一张四方桌,一把靠椅,这就是陈超眼前的这间卧室。
这接下来的一个月,陈超该做些什么呢?写作,考研复习,还是备考教师资格证?他不知道,但陈超觉得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不会再想回制造业去了。
☆、第52章 陌生感
回到家那天,陈超放下行李箱就去敲响了叔叔家的门。叔叔家和陈超家是从一栋老房子的两端伸延出来的,老房子拆了大半,如今在两栋新房中间,只隔了一间老房子的客厅。祖父开的门,祖母也在家,他们知道陈超那天回来,脸上挂着笑容,但还是有一丝不自然的表情被陈超抓住,或许那是一种陌生感,熟悉的陌生感吧。
迁户口是一件异常麻烦的事情,哪怕落后的中国社会也已经是信息化社会,哪怕相关部门也已经是与时俱进的信息化部门,但这些方便人类的高科技总是与普通百姓有缘无份,占不到一点便宜。
那些天,从福建到重庆来回几下之后,陈超总算是找到了所有的部门,盖好了所有的章,办妥了所有的手续,从两边的户籍部门拿到了这两张印着红色大章的证,一边是要准迁证,另一边是要迁移证。本来陈超想人先回去,把户口暂时放在重庆。但母亲坚决不同意,执意要先把户口迁回去,人在回来,好像这户口比他的人还重要。
所以,陈超从六月底准备回来,因为户口的事情把时间磨到了七月底,才带着那张户口迁移证真正回来。因为迁移证的失效性,回来第二天,母亲便领着我,揣着那张迁移证,一起去了镇上的派出所户籍部。
搭上汽车,沿着省道公路,继续往东行驶。陈超望着窗外的田野和山林,以及中途穿梭而过的村庄,心中感概万千。他是多久没有走过这条公路了,公路两旁的事物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矮小拥挤了。
想当年,陈超就读初中的时候,这条路是多么的宽阔,当时的他我就像是从井底跳出来的青蛙,觉得视野好大好大,可当时的陈超万万没有想到,他只不过是从一口小井跳到了一口大井里而已。三年又三年,陈超一级一级地跳,一口井比一口井大,没完没了。现在,他回到了最小的那口井,追寻着失去的时间。
在派出所户籍部,母亲和那里的接待员说起了户口和工作的事情来。早在几年以前,大家都盼着可以脱离农村户口,纷纷寻求机会把户口迁到了城里,凡是考上大学的人,几乎都把户口迁到了大学所在的城市。仿佛这个农村户口就代表着你是农民的身份,而农民身份就是当今社会最低下、最卑微的阶层似的。母亲就是这样认为的,但陈超不觉得是这样。
农民作为一类职业,几千年来,形成了代代相传的勤劳、淳朴的本性。陈超出生在农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从十岁开始,他就开始务农,至少是当了六年的农民,他这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农民的身份,但陈超引以为豪。看看现在的农村,已经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城里了。甚至已经把户口迁到城里的,正准备着迁回农村,像他一样。
当然,陈超不是为了分一块土地,才把户口迁回农村的,而且他也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分他一块地。陈超之所以答应母亲把户口迁回来,是避免一些麻烦,把户口挂靠在人才市场,一些手续不说,每年还要缴纳挂靠费。呵呵,人才市场,竟然会有这样的用词出现在现代社会,不愧是经济时代呀,陈超可丝毫不觉得这人才市场与那人口市场有什么区别。也许有人还会问,那陈超以后想在城里买房怎么入户呢?他想说的是,去你的商品房,哥可是要立志成为田园诗人的。
谈起陈超的工作,母亲就显得难以理解的样子。当年,陈超高考报志愿选择工科里的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她十分的满意,因为大家都对她说,这个专业很好,非常适合男孩子,就业率好,工作稳定,靠技术吃饭,越老越吃香。然而,大学毕业之后,陈超在制造行业并不安分,走马观花似的工作了三年后,他已经彻底厌倦了工业技术这个香饽饽。母亲以为是陈超学的专业不好,说后悔当初不应该选择这个专业。从派出所坐车回到家里,陈超纠正说,不是这个专业的问题,是他自己的问题,是他不喜欢工业技术,是他不适合读这个专业。母亲听了,便好脾气地安慰陈超,说没关系,现在报考研究生的时候,你好好想清楚,重新选择一个准准的专业。
说起报考研究生,论坛上,有一战、二战,甚至三战之说,而陈超却经历了长期的内战。从二零零九年开始,断断续续,他想过各种可能的专业,哲学,物理,新闻,历史,文学。陈超开始厌倦自己的三心两意,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终将一事无成。但大部分时间里,他却是自信满满,仿佛下一个瞬间,自己就会成为一个哲学家,一个物理学家,一个写作家,一个历史学家,或是一个文学家。但母亲却十分现实,她提醒陈超说,自古那些大家前半生都很贫寒,那她得等多久才能享陈超的福呢!
于是,陈超和母亲达成了一个折中的协议,先有一份工作,再努力成为大家。既然陈超不想再回制造业,于是他选择了当一名教师,毕竟他还是有一点教学经验和知识储备。可是要当一名教师,他的知识储备都是理科的,所以只能选择当一名理科的教师。于是,陈超选择了物理学,一边当物理学的教师,一边报考理论物理学的研究生。这个想法貌似是和母亲交谈之后的共同协议,但其实,陈超似乎早在重庆就已经深思熟虑了,要不然他也不会把所有书籍丢在重庆,单单把物理学的考研资料带回家来。因此,那一个月的时间,陈超都埋头在了普通物理学和量子力学的知识里面。
陈超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农村的生活,准确说,是没有一个词能恰当去形容农村的生活。天气晴朗的一天,伴随着朝日的霞光,宁静的村庄在炊烟袅袅之中清醒过来。年轻人上山下田,开始了一天的农活。老人们多半呆在家里,摇着枯黄的芭蕉扇。孩子们四处串门,呼朋唤友。到了旁晚时分,夕阳悬挂在山头,炊烟袅袅下的村庄渐渐陷入夜幕当中安睡。夏季的旁晚经常迎来一场雷阵雨。特别是台风天,虽然台风跨越崇山峻岭来到这里,已经十分虚弱,但对于那些弱小的农作物而言,台风的摧毁力仍然不可小视。
这天,第12号台风“潭美”在福建沿海登陆,来到闽北建州时,全村近半的农作物长豆被摧乱。陈超亲眼见到,年轻人连夜骑着两轮车,开着拖拉机,去往田地里,整理摧乱的长豆,以确保明早的收成。母亲说,农民靠天吃饭。有时候,陈超感觉不到自己生活在农村,没有田园的浪漫。这是一群生活在农村的城里人,他们想要拥有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却只能依靠农村的物质条件。
倘若他们不去奢望那些浮夸的城市生活,不用想着那些名牌的生活用品,不用想着在拥挤的城市里买一套小区房,不用想着有一辆进城方便的四轮车,不用想着给孩子买高档的奶粉,不用想着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不用想着孩子长大后拜托农民的身份,不想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城里人,那么他们一定可以过得更好,至少一定过得比城里人要好,因为他们有高品质的空气,他们有无污染的水源,他们有最健康、最新鲜的食物,他们不用不辞辛苦去乡村进行徒步旅行,因为他们就生活在别人的旅游区。陈超想起院子里的那颗种植三年的红枣树,他多么想陪着它一起成长、老去。
没有上班的日子,转瞬即逝。很快,回到家里已经半个月了。陈超想起第一次远离家乡是去长沙读大学。那时,他仍然对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