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岛屿-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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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nit 1 行走,行走旅行夜车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夜车。很多年前,我去福建旅行,搭工厂的货车回家。那是庞大的车子,开起来轰隆轰隆地响。我和4个男人同行。他们轮换开车,且深夜上山路的时候,要提防抢劫者。这是真的事情。在开过一个道路曲折,树木茂盛的山岭时,他们议论这就是上次出事的地点。抢劫者把人杀掉,把车子开走。
车子开了约40多个小时。我们在后排窄长的车座上睡觉。他们停车吃饭,我也跟着下去。他们都是体力劳动者,强壮,不爱说话,眼神直接。车子在深夜和凌晨行驶的时候,因为人车减少,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简直疯狂极了。窗外是黑暗的平坦的公路。车灯照亮田野和树。还有关了门的小店。开出福建省道的时候,天下起了雨。
一直还记得这件事情。黑暗中的车座,摇晃颠簸。在陌生人的货车里,夜晚变得神奇而诡异。在平原,山谷,村庄,小镇之间穿越的速度及空间换转,使生活显得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停顿。我想我大概是注定要背弃自己的故乡,并走在路上的那种人。因为,在那一刻,欲望无止境,并且如大海呼啸。
在越南,我的夜行车程只有一段。是从河内到顺化。买的是旅行公司的联程票,可以选择任意时间搭车赶路。越南的整个旅行服务系统完整而成熟,这在很多细节上都能体会。他们的三轮车夫都会说英语,这在国内似乎就有困难。
夜色来临。马路边上的鬼佬三三两两地聚集。有些人一路上都在照面,在旅馆,餐厅或者酒吧。都已经很熟悉。他们在路途上是沉默的,有时低声说话。从没有任何抱怨。就像动物一样强壮而忍耐。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本Lonely Pla的旅行书,从他们富裕的国家出走,绕着地球行走。
身份不太明显。在美国做软件的台湾人,在利物浦做地产的英国佬,画画的法国女人,做摄影工作室的瑞典男人,在公司里任职的日本女孩……诸如此类。都独自出行。衣着很随意,背着巨大的背囊。聊天时就会非常健谈。有礼貌而温和的笑容。总是会对陌生人微笑。会记得不给别人添加麻烦。会遵守次序。
这也让我想起偶尔在路上碰到的国内旅行团。一大群人,大呼小叫,塞住流动的路口,让别人不得行。到处留影拍照,到处丢垃圾。中国人大声说话的样子,在那时候是让人羞愧的。我总是快步走过他们。旅行团这种旅行方式本身就有问题。就像国内的诸多体制和环境,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对独立性和个性的破坏。一个人如果没有个性,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自然也就无从提起去考虑和尊重旁人的个性和个人空间。
旅行公司的人把大堆大堆的背包塞进车子的行李仓里。大家开始上车,挑了位置坐下。年轻的白种女孩很快就脱掉鞋子,把赤裸的脚搁在椅子架上。脱下柔软的T恤塞在脖子下面。拿出厚厚的英文小说。带了甜食,巧克力,曲奇小饼干,把它们放在小布包里。这都是坐夜车的经验。毕竟一整夜无法好好睡觉,在车上颠簸,不是舒服的事情。
车子缓慢地在市区里兜转,一家旅馆一家旅馆地去接客人。要上车的旅客可以在自己的旅馆里等待。就这样,我再次观望了夜色中的河内。灯光闪耀的Old Quarter,像一艘起航中的大船,充盈着音乐,食物,人流,气味和声响。然后车子开往黑暗的郊外。
满满一大车的鬼佬。没有人说话。身后那个年轻的英俊男人开了小灯,彻夜地看书。而旁边两个天真丰满的欧洲女孩,已经像猫一样蜷缩着入睡。大巴车行驶在夜色的大路之中。速度并不是非常快。也许应该可以更快一些。
有一次,在湖北,我坐公车,那辆两节车厢的破旧公车在武汉拥挤的马路上,开得飞快,转弯时发出刺耳的冲击声音。整辆车子,被一种全神贯注的不可遏止的张力控制。没有人可以逃脱。车厢里的人一言不发,全部被那个可怕的司机给震住了。
我却喜欢他。他看起来是非常普通的男人,但技术高超。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一贯如此。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被开出局。他如果能够拥有自己的一辆车,就再好不过。我希望能有这样自信的男人,载我去兜风。
听着车厢里的寂静。寂静像夜色无边无际。窗外是黑色的田野和零星的灯火。我喝大瓶子里的水。不吃东西。听任自己的思绪一波一波地荡动。时光中每一个能够沉思默想,浮想联翩的瞬间,都让人感觉欣慰。多么难得。我们在深夜中远离了一切尘事喧嚣,而脚下的路,却依然在继续。
小时候,放假去乡下外婆家度假时,要一个人坐大概8小时左右的长途汽车。我的旅程,从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展开。窗外流动的景色,总是让我心神荡漾。再小一些时候,我独自走到郊外,常常因为走路而迷失方向。我总是在渴望走出去。一个人血液里的东西,真是很难抑制。就像生死一样。
那次我和父亲在清明时去扫墓,是父亲深爱的爷爷。那大概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旅行的经验。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人死后是否有灵魂存在。父亲说,他相信亲人去世之后,依然常常会回到活着的人身边,只是我们看不到。那种关怀,那种爱,是一直存在的。不会消失。这是父亲的回答。后来,他也离开了我。
我希望有一天,也能够带着自己的孩子,在清明去看望父亲的墓。如果有能够流转下来的爱,也只在于此。可有时候,我又想,也许我的一生,都只会一个人生活。父亲曾经走遍了全中国。他是极度热爱工作的人。也是一个感情封闭的人。有时候,不知道表达感情的人,只能走很长很长的路。这样,他不会被自己的激情堵死。所以,我和他一样地远行。
在夜行的车上,我想到,我要一个安静的男人。想让他有温暖的眼睛和温暖的手。可是这会多么的难以寻觅。你可以找到身份,找到目标,惟独温暖很稀少。那些很多年前像花期一样的恋爱,那些人,如今看来,其实都是一场不自知的旅行。
只是为了寻找一点点温暖。就这样不断地告别。始终找不到自己心里幻觉中的东西。他们就像旅行夜车上的乘客,起起落落,失散在未曾天亮的村庄。
而我的旅途却依然继续。
Unit 1 行走,行走栀子
我在上海,接母亲来北京和我同住。她带着放暑假的19岁弟弟一起来。这是在父亲离开之后,我的生命中所剩余的,最重要的两个人。
是炎热的下午。母亲乘坐的高速大巴刚刚抵达。她穿着碎花的细软棉布裤子,白色钩针短袖上衣。身边一大堆的行李。弟弟抱怨,买着那么多的海鲜干货,怕你在北京吃不到。还带了很多零食,仿佛要去春游。母亲在旁边略带天真地笑。
在穿过车流疾驶的马路时,我紧紧攥住她的手。她的手温软而干燥,手指上依然戴着两三枚戒指。母亲在年轻的时候,一直都喜欢旗袍和珠宝。50岁的时候,也是如此。买的是晚上6点的软卧火车票。父亲走后,母亲的身体开始一蹶不振,失眠,头晕,眼睛流了太多泪,看书要开始戴眼镜,也害怕坐飞机。
童年的时候,她总是独自带着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她一直很寂寞。曾经她是这样聪慧丰盛的女子。明眸皓齿,漆黑发丝,以及近乎残酷的倔强。这些她后来都给了我。父亲和她之间的感情,始终很淡。他们像大部分的中国夫妻,在责任感和彼此依赖的惯性中共同生活了30年。30年后的母亲,在开始苍老的时候,却突然孤独。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父亲还是在。不能相信他就这样丢下我不再管。母亲轻声地对我说。我点头。深夜母亲独自一人,躺在充满了回忆的空落落的房间里,总是听到父亲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很多往事都只属于她自己。身边的人可以有陪伴,却不会得到任何安慰。
这样的孤独我能够感知。但什么都不能够为她做。
很干净的卧铺。一家三口人占了几乎全部的床位。母亲随手拎着的小包里插着一朵洁白的栀子,带着青翠的绿叶。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花。夏天盛开的时候,有馥郁醇厚的芳香。乡下外婆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很大的栀子树。母亲倒空了一个矿泉水的瓶子,让我去灌自来水,把花朵插起来。花瓣已经有点蔫黄,但芳香依然充盈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在火车颠簸的夜色中,母亲睡得很熟。弟弟在上铺打开电视,戴着耳机看电影。我靠在枕头上倾听着母亲的呼吸。这是难得的一家人团聚的时刻,惟独缺少了父亲。心里温暖而又黯然。
一整夜的黑暗中,栀子花都在吐露着芬芳。
母亲在16年前曾来过北京。这次来,只因为她的女儿客居在此。我带她去故宫,给她拍照片。透过镜头看到的母亲,面容里有憔悴的优雅。她站在那里的样子,身体微微有些僵硬。照相机后面的我眼含热泪。
我不能解释这种感觉。仿佛每一个时刻都会成为最后。就像父亲在机场等待着我晚点了的飞机。我拎着包走到出口处,看到他的笑容。这样的回忆是会让人对所有的世间情意灰冷。因为最好的已经失去。
我们又坐在广场上看孩子们放风筝。暮色的天空一片金红。我把手搭在母亲的后背上,偶尔轻轻地抚摸她。母亲一直淡淡地笑,但我知道她有我和弟弟在身边,这一刻她很好。她也曾对我说,想起父亲来心里疼痛难受。我却不愿意告诉她,深夜失眠的时候,想起父亲的脸,去卫生间用冷水洗澡,对着镜子泪流满面。
这样的想念。只因为心里的爱。
15岁的时候,在整个动荡不安,桀骜不驯的青春期里,一直对家庭和父母充满叛逆和反感。10多年之后,在时光中辗转反侧,经历了诸多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逐渐明白父母对自己的爱,是唯一不会有条件和计较的感情。但他们却已经苍老,并开始离去。
我一直都在想,我们应该如何才能获得,一种最为持续和长久的温暖。于是我开始渴望有一个孩子。在父亲离开后。深夜和母亲一起睡在我北京公寓里的大床上,看到母亲变胖的身体。她年轻时曾这样苗条结实。美丽的躯体蜕变出两条生命。这是不惜代价的彻底的感情。
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做。这是她们共同的幸福和痛苦。而我亦同样渴望。
世间如此寂静而漠然。而我们却要获取深爱。
陪母亲去了海淀堂做礼拜祷告。她开始和外婆一样信奉基督教。我是喜欢她能够归属宗教的。我们坐在木椅子上听牧师布道,然后站起来一起唱赞美诗。窗外是北京明亮干燥的阳光,和绿树阴中清脆的鸟鸣。母亲说,如果每个星期天你都能陪我一起去上教堂,就好了。我说,会的。以后你是要和我一起住的,我要照顾你,到老。
带她去最好的餐馆吃饭。母亲不管到哪里,点的总是蔬菜。她只爱吃清淡简单的食物。又带她去百货公司,给她买资生堂的护肤品,买她喜欢的绣花鞋和真丝连身裙。母亲都收下了。回到家里,却硬要塞给我两千块钱。我们差一点又吵起来。
一直是彼此相爱的,但因为个性太相似,比如总是不愿意麻烦别人,总是不让自己亏欠别人哪怕一点点,总是倔强,总是太过为别人考虑……所以,在太长久的时间里,我们总是分开的,不在一起。
因为弟弟要提前补习,他们很快要回去。终于说服母亲坐飞机。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家。路上一直劝慰她,坐飞机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到了更年期的母亲,有时候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而唠叨。
母亲穿着碎花的真丝连身裙,拎着随身小包,戴着耳环。入了安检之后,在那里抬起头寻找登机口的指示牌。我踮着脚一直张望,看到她沿着正确的方向去了,放下心来。母亲在转弯处又回过头来寻找我。我们彼此挥了挥手,母亲笑,然后离开。
我往回走,穿越喧嚣嘈杂的机场人群,终于难过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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