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荷兰)-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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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的酒保——走到柜台里,回过身,沉着脸,把两位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掌柜没有回来。”
“我们坐着等他。”狄公说着,一面拣了张靠窗户的小桌一屁股坐下。
乔泰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狄公对面。转过头来,大声喊道:“来两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一张桌上四个赌棍抬头望了望狄公他们,又埋头赌他们的钱。柜台旁站着个妖冶的年轻女子,她正以一种傲慢放荡的目光将他们上下打量。她穿着一条玄色罗裙,腰间系着红丝绦,上面一件宽绰的水绿轻绉衫,衫钮儿散开了一半露出杏红抹胸。头上插着一朵枯萎的红玫瑰。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之后,开始和她旁边的一个后生低声耳语。那后生漂亮的面孔上闪动着一对轻浮的眼睛。只见他猛地将那女子推开。扭过头去兴致很浓地看那四个人赌博。赌桌上吆喝唱喊,狂笑声、骂人的脏话和大木碗里沙拉沙拉的骰子声混作一片。
酒保端来了两杯酒,放到狄公的桌上。“六个铜钱!”他粗暴地开口索钱。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个铜钱放在桌上。“一杯酒最多只值两个铜钱了。”他轻声说道。
“你不想喝,就给我走!”酒保更无礼了。
“你这个不要脸的无赖!”乔泰忍不住骂道。
狄公制止乔泰,又摸出两个铜钱。
酒保接过讪讪地走了。
突然,那观赌的后生与一个秃头赌棍吵起嘴来。只见后生举起拳头向那秃子奔去,但他还未近得秃子的身,自己的肚子早就挨了秃子狠狠一脚,踢得他摇晃着倒退了几步。靠在柜台上喘着粗气。
四个赌棍大声哄笑起来。
柜台边那女子惊叫一声,扑向那后生,赶忙扶住了他。后生脸色惨白。她抓住了他的袖子,向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不用管我!你这个臭女人!”他气喘吁吁地骂道。
那女子还想说什么,后生朝她脸上就是一巴掌。她疾奔进柜台里,用袖子挡住脸,失声哭了起来。
后生恢复过神来。突然,他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尖刀。说时迟,那时快,酒保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轻一拧,那刀“当”地一声掉倒了地上。
“小兔羔子,掌柜明言不许动刀,你不知道?”酒保冷冷地说。
秃子早已站了起来,从地上将刀拣起,一把揪住后生的衣领又是狠狠一巴掌,后生顿时满脸是血。
秃子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是你想着动刀子,额头上还想再吃一刀吗?我不与你这兔崽子计较,别人可不轻易让你!”
门口传来两声重重的敲门声。
“掌柜回来啦!”秃子说着,赶快来开门。
一个腰粗腿圆的黑胖大汉走了进来。他的脸盘很大且又粗糙,半脸的络腮胡子乱蓬蓬又短又硬,象把用旧的鬃刷。头发自用一块布包扎着,上身一件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块块凸起的肌肉。他没理会秃子的问候,径向柜台走去,眼睛没向众人看一下。
“来一大碗,从我的酒坛里舀!”他吩咐酒保。“刚才在外面遇到了点麻烦,差点出事!唉,到处都是衙门派出的细作。”
酒保赶忙捧上了酒碗。
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咂了咂嘴,对那女子嚷道;“别站在那里哭哭啼啼的,小东西!”
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给她,怪可怜见的!”
他的眼光落到那后生身上,后生正在擦脸上的血。
“秀才,怎么啦?”
“他今天竟向我动起了刀子!”秃子先告状。
秀才胆怯地走向排军。。
排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动刀子?好哇,就把你的解数都抖出来让我看看。”
排军掣出一柄闪闪发光的短剑,左手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领。
那女子不知从哪里奔出来,一骨碌跪倒在排军的面前。
“饶他这一遭吧!我求求你!”她几乎是哭喊了。
排军愣了一下,松开了手。摇了摇肩膀想说什么,猛看见窗下的桌上坐着两个陌生人,他赶快推开秀才,扔掉短剑,向前走上几步,大声问道:“老天:这个长胡子是谁?”
“过路的客人。”秀才献媚地说,“坐了一会儿了。”
排军走近狄公,厉声问道:“你们打哪儿来?”
“我们也遇到了一点麻烦,”狄公答道,“是坤山送我们到这儿来的。”
排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们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说道:“我对坤山不很了解。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
狄公答道:“我和我的这位伙伴都是老实的生意人。一路上我们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今天早上在山路上遇到一个客商,我们跟他讲了两句吉利话,他就笑嘻嘻地捧出十两银子送给我们,然后就躺在路边休息了。我们拿着银子刚要进城来,那客商却睡醒了,变了卦,大发脾气,跑到衙门里告我们抢了他的钱。衙门就派人来抓我们。坤山知道了,就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这原不过是个小小的误会,只怪那客商醒来得太早了。”
这是强盗间的行话,翻译出来是:他们在山路上抢了一个客商十两银子,把商客打倒在地。他们刚要走,那客商醒来了。
那排军听罢,咧嘴一笑。接着又怀疑地问:“你为什么要留着大胡子,说话的声调却象个塾馆里的教书先生?”
乔泰急忙回答:“留胡子是为了讨好他的上峰。沈先生过去在衙门里干勾当,由于钱财方面的误会,他不得不提早辞了职。掌柜的,你以前莫不是也吃公堂里的饭,这样盘问得人紧!”
“这几句话须得问清楚。”排军老大不高兴地说,“告诉你,我从不曾在衙门里干过事,正经是个军官,左骁卫大将军麾下豹骑三营的队正,正九品呢,人称刘排军。你且好好记住。噢,坤山是你们的老相识吗?”
“不,”狄公答道,“我们今天第一次见到他,衙里派人来抓我们时,他碰巧在那里。”
排军回头吩咐道:“快拿酒来!我要与这两位先生好好叙叙。”
酒保应声搬来了一个酒坛,端出了几味菜,一面凑着狄公陪笑。
“你们以前都在哪儿厮混?”排军问。
“在蓬莱。”狄公道。“但我们不想呆在那里了。”
“言之有理!”排军龇牙咧嘴地大声说道,“听说那里新来的一个狄县令甚是厉害。那人暴狠凶残,就是几天前,把我的一个朋友杀了!”
“所以我们赶着要离开那儿。以前我们总同屠夫混在一起,住在北门不远他的客店里。”
排军用大拳头猛往桌上一捶。“你们为什么不早说?坤山那个鬼杂种根本没法同屠夫比。屠夫是条正直的好汉,只是性情暴躁点,动不动就要耍刀子。我跟他说过上百次,耍刀子是没有好结果的。可他偏偏”
屠夫在蓬莱杀了人。狄公七天前离开蓬莱时将他斩了首。
“那么,那坤山是你们行会的兄弟吗?”狄公问道。
“不是,他是独脚蟾,一个人干买卖。干得倒很出色,但终究是个小人。你们是屠夫的朋友,这使我非常高兴。你们这就去丢一贯铜钱在银罐里,从此便是我们的新兄弟。”
狄公从衣袖里取出一贯钱,乔泰也跟着掏出了一贯钱。排军接了,叫秃子放进那银罐里。
狄公说:“我们打算在这里住上儿天,等风声平静了再走。”
“不忙,你们尽管住,就这么定了。噢,我倒忘了向你介绍了,”说着向那女子嚷道,“艳香,你过来,见见这两位客人。”
那女子应声走到桌边。
“这是我们的女管家,名叫艳香。那个秃子是我最好的伙伴,我们两个花钱从来不分的,就是这艳香,也是同享的。我手下有七十多个弟兄,也是一桩麻烦事,他们每隔一晚要来这多结一次帐。这里没有识字的人,我只得用点竖划叉来计算。那秀才倒能帮这个忙,但其他的人都不同意,大伙儿都不信他。我想你来正可胜任这份差使,你净抽半成利,自己弄来的钱也不需上缴——这个买卖如何?”
“钱倒是不差,只是我喜欢自由自在地走动,图个耳目快活,消息灵通。刘掌柜,你听说这里又发生了谋杀的事么?”
排军将艳香推开,紧张地问:“你是说谋杀?哪里出了事?”
“我在街上听说一个有钱人家的太太被杀了,尸身扔在北门外的沼泽地里。我和我的伙伴虽也干些勾当,但决不杀人。杀人每回总惹来大麻烦,你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杀人。”
“秃子!”排军吼叫了,“有一个女人被谋杀了,说是就在附近,你为什么不向我报告?着是谁干的?”
“大哥,我赌誓,这杀人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也没听谁说过。”
狄公建议道:“我想到那去着看究竟是真是假。派给我一个弟兄,从僻静的街上带我去那儿。别忘了我曾干过缉捕,检验死尸也是行家;或许能替你查出是谁干的罪孽。”
排军用手托着满是皱纹的前额,神情阴郁地望着眼前的酒杯。犹豫了半晌,抬起头来说:“好吧,你就带秀才去。——嘿,秀才,你跟胡子哥去走一遭!”
狄公转身对乔泰说:“伙计,你最好还是呆在这儿。我们俩一同出去很可能引起麻烦。”
乔泰愤愤地嗯了一声,捧起酒坛汩汩地往自己杯中倒酒。
…
第五章
秀才领着狄公沿着僻静的街巷向北门走去。
“白天那沼泽地里走的人多吗?”狄公问道。
秀才回答:“很多,一早那儿就人来人往,很是频繁。农夫挑菜进城贩卖都得走过那块沼泽地。不过,一到晚上那儿就很冷清,很少有人行走。那个地方又经常闹鬼。”
“为什么不把这块沼泽地填平呢?”
“四年前,我们这里发生了一次地震,北门一带的房屋全都倒塌了。接着,又起了一场大火,不几日这里就只剩了一片废墟。待要重建时才发现这块地方已经下沉了,比河面还低了一截,周围全是污水塘、杂草丛,再也不能建房屋了,所以人们只得让它荒在那儿。”
狄公点点头。他想起来,多温泉的地方常是多地震的。
这时,万籁俱寂,明月当空。大街小巷都熄了灯火。
秀才突然说:“告诉你,我要离开排军这一伙了。”
“是现在吗?”狄公意思模糊地敷衍了一句。
“当然,”秀才扬了扬眉毛说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同那帮痞子、乞丐不是一个窝的雀。我父亲是县学里的助教,我也有了秀才的功名。我所以逃离家庭只是因为要想干一番事业。而排军、秃子一帮一天到晚干的就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要不然就是伸手乞讨。那帮蠢货还经常嘲笑我,辱骂我。我读了几卷书,也懒怠与他们计较。我虽无奈误投了他们一伙,但是决走不上一路。”
狄公点了点头。
“你和你的伙伴却与他们不同。”秀才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我敢说你们两位曾经杀过人。你说你不喜欢杀人,只是因为听了酒保说排军从不杀人,也反对杀人。原谅我唐突直言,我全是根据事实推断的。”
“还要走很远吗?”狄公没理会他的胡说。
“穿过前面这条街就到了。这条街通衙门后院的一条死胡同。这儿就能看到许多坍塌的房子了。嘿,我再问你,你在衙门里做公的那阵,经常折磨女人吗?”
“快走!”狄公催促道。
秀才还在罗嗦不休:“你知道许多的女人都喜欢我,但我却不喜欢她们。那些令人讨厌的践辈!嘿,当你用烧红的烙铁往她们身上贴或是用夹棍拶她们的手指头时,她们会象杀猪一样惨叫,是吗?她们受刑时都是失声鬼叫呢,还是嚎啕大哭?”
狄公抓住秀才的一条胳膊,用他铁筋般的五个指头使劲一勒,秀才痛得失声哭了起来。
“你欺凌弱小!”秀才抽泣着用另一只手托看受了伤的那条胳膊。
“你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狄公和谒地说,“现在你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们默默无语地从倒塌了的破房子中间择路而行,不一会便来到了一片潮湿的开阔地。灰蒙蒙的雾气低低地飘浮在连绵不断的小树和灌木丛上面,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北门的城墙和门楼。
“这就是你要找的沼泽地了。”秀才怏怏地说。
沼泽地一片寂静,没有人影,只有偶尔从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水鸟的怪叫。
狄公沿着一条泥泞的小路朝沼泽地当中走去,同时仔细搜索着低矮的灌木丛。忽然他看见前面十来步远的树丛底下有一团红光闪出。他飞速跑上前去,靴子在烂泥里发出呱唧呱唧的声音。
他分开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