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自传-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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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德怀自传
第一章 童少年的遭遇
(一八九八年至一九一六年)
我是一八九八年(戊戌年)旧历九月初十日出生于一个下中农家庭。家有茅房数间,荒土山地八九亩。山地种棕、茶、杉和毛竹,荒土种红薯、棉花。伯祖父、祖母、父母亲并我兄弟四人,八口之家,勤劳节俭,勉强维持最低生活。
我六岁读私塾,读过《三字经》、《论语》、《大学》、《幼学琼林》、《孟子》,余读杂字——《百家姓》、《增广》。八岁时母死、父病,家贫如洗,即废学。伯祖父八十开外,祖母年过七十,三个弟弟无人照管,四弟半岁,母死后不到一月即饿死。家中无以为生,先卖山林树木,后典押荒土,最后留下不到三分地。家中一切用具,床板门户,一概卖光。几间茅草房亦做抵押,留下两间栖身,晴天可遮太阳,下雨时室内外一样。铁锅漏水,用棉絮扎紧,才能烧水。衣着破烂不堪,严冬时节人着棉衣鞋袜,我们兄弟还是赤足草鞋,身披蓑衣,和原始人同。
我满十岁时,一切生计全断。正月初一,邻近富豪家喜炮连天,我家无粒米下锅,带着二弟,第一次去当叫化子。讨到油麻滩陈姓教书老先生家,他问我们是否招财童子,我说,是叫化子,我二弟(彭金华)即答是的,给了他半碗饭、一小片肉。我兄弟俩至黄昏才回家,还没有讨到 两升米,我已饿昏了,进门就倒在地下。我二弟说,哥哥 今天一点东西都没有吃,祖母煮了一点青菜汤给我喝了。
正月初一日算过去了,初二日又怎样办呢!祖母说:“我们四个人都出去讨米。”我立在门限上,我不愿去,讨米受人欺侮。祖母说,不去怎样办!昨天我要去,你又不 同意,今天你又不去,一家人就活活饿死吗?!寒风凛冽,雪花横飘,她,年过七十的老太婆,白发苍苍,一双小脚,带着两个孙孙(我三弟还不到四岁),拄着棍子,一步一扭地走出去。我看了,真如利刀刺心那样难过。
他们走远了,我拿着柴刀上山去砍柴,卖了十文钱,兑了一小包盐。砍柴时发现柘树蔸上一大堆寒菌,拣回来煮了一锅,我和父亲、伯祖父先吃了一些。祖母他们黄昏才回来,讨了一袋饭,还有三升米。祖母把饭倒在菌汤内,叫伯祖、父亲和我吃。我不肯吃,祖母哭了,说:“讨回来的饭,你又不吃,有吃大家活,没有吃的就死在一起吧!”
每一回忆至此,我就流泪,就伤心,今天还是这样。不写了!
在我的生活中,这样的伤心遭遇,何止几百次!
以后,我就砍柴,捉鱼,挑煤卖,不再讨米了。严冬寒风刺骨,无衣着和鞋袜,脚穿草鞋,身着破旧和蓑衣,日难半饱,饥寒交迫,就是当时生活的写真。
在这段幼年生活的时间内,思想上受伯祖父(名五十老倌)的影响较深。他是从太平军逃回家的,经常同我讲些太平军〔1〕的故事,什么有饭大家吃啦,女人放脚啦,平田土啦等等,我便产生了打富济贫、消灭财主和为穷人找出路的思想。
我十岁到十二岁时,替富农刘六十家看牛,头年五文钱一天,第二年十文钱一天。大小两条水牛,每天要割三十来斤草,还要做其他活。夜深才能睡觉,破晓以前就起床,每日睡眠不足六小时。
十三到十四岁时,在离家不远的黄碛岭土煤窑做童工,拉孔明车(竹筒做的),抽煤洞里的水,每天十二三小时,工资三十文。为了多赚几文钱,每天还到煤洞里去挑一两次煤。这都是笨重劳动。背煤时,头顶油灯。巷道通风不良,卫生极差,经常发生事故——塌方、冒水等,一死就是十几人或几十人。
第二年冬,时近年关,煤矿亏本倒闭了,厂主跑了。在两年劳动中,我仅领得一年工资,其余算是白费了。我的背也压弯了,到现在还有些驼。在这四年中,我知道了富农和资本家对雇工的残酷剥削。
从煤矿回家已是年关,祖母、父亲、弟弟等见着高兴极了。小弟说,大哥还不穿鞋子,脚都冻裂了。我说没有钱买,煤矿老板逃跑了,散伙时工人每人只分了四升米。我的父亲听了这话就哭了。父亲说:“你现在又黑又黄,简直不像人的样子了!白替这些狗东西干了两年。”他把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又哭了。
十五岁这一年,在家打短工、推脚车、砍柴、捉鱼卖。当年大旱,饥馑严重,地主富商囤积居奇,饥民自发闹粜〔2〕,吃排饭(北方叫吃大户),我也参加了,被团总丁六胡子告发,罪名是“聚众闹粜,扰乱乡曲”。团防局〔3〕派人来捉,我有穷堂叔彭五爷,要我立即逃走。我说:“一文没有,逃往哪里去呢?”五叔说:“今天卖掉了一只小猪崽子,还有一串钱(一千文),你拿去做路费,逃湖里处做堤工吧。”我听了五叔的话,逃到湘阴县属的西林围,做了两年堤工,使我懂得了堤工局对堤工的剥削。
在这两年中,雨雪天气不能出工时,即到工棚附近地区民间去谈天。开始是无目的的。大概两至三个月,做完一段工程时,工棚要搬移他处。转移数处后,我与农民接触的范围也就大了,得出一个认识:即在湖南最富地区,贫富悬殊特别大,家无隔宿之粮者到处皆是。即像我家那样的赤贫户,也不是个别的。高利贷的剥削方式之多,达数十种,年息几达百分之百。
洞庭湖的稻田,主要是筑堤围坝而成的,堤工工资是包工加计件的形式。纵横各一丈、一尺厚为一积方,每方按取土远近和难易给以不等的工资;纵横各一丈、一尺深为一井方,工价略高于积方。各土方工价一角至五角者不等,工具、住棚和伙食,均需自备。收土方的尺子叫弓尺,比现在的市尺约大三分之一。其劳动组织形式:堤工局下设若干包头,包头下设若干棚头。工人编组最小单位是棚,每棚十五人至二十五人不等。合数棚至十数棚设包头。包头与棚头各抽工人收入的百分之五。对堤工局的监工和验收员,过年节、遇婚丧喜庆还须送礼。这些剥削都是很重的。
棚有记账员,不另开工资。每月或做完一段工程时,结账尾数如一百零一元,这一元即酬劳记账员。每棚有炊事员一人十五人以下者炊事员算三分工,即三分时间煮饭,七分时间参加挑土;十六人以上者,算四至五分工,与上例同;下雨雪不能出工时,炊事员亦按上述工分。我是挑土兼炊事员,所得工分最多。我做了两年半工,至一九一六年春离开时,仅得三担半米的工资。不兼炊事员的和害病缺工者,往往负债累累,即在湖区做长工,终生不能还乡。所谓洞庭湖区是湖南米仓,就是这些堤工的血汗和骨肉累积起来的。
有时,堤工也停工(即罢工),反对剥削和要求土方加价。我也参加过。但没有较好的组织领导,很少得到应有成功。堤工局那些董事等,无一不是剥削堤工来发财的。
童、少年时期这段贫困生活,对我是有锻炼的。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回忆到幼年的遭遇,鞭策自己不要腐化,不要忘记贫苦人民的生活。因此,我对幼年的生活经历,一直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注 释
〔1〕太平军,是洪秀全等为了组织太平天国起义于一八五○年七月建立的农民革命武装。一八六四年太平天国革命失败后,太平军余部继续奋战了两年多。
〔2〕旧社会灾荒之年,官府、地主、商人常囤积粮食,抬高市价。饥民被迫起来斗争,强迫他们平价粜粮,叫闹粜。
〔3〕团防局,是当时湖南等省都、团(相当于区和乡)的武装,是地主阶级镇压和统治农民的工具
第二章 湘军当兵
(一九一六年三月至一九二一年)
入湘军当兵
一九一六年,湖南的督军〔4〕是北洋军阀〔5〕汤芗铭。汤镇压革命、屠杀人民,人民恨北军,迫切要求驱逐它。当时,反北军、反汤的秘密活动在湖南是比较普遍的,反北军的空气在民间秘密流传甚广,说孙中山和广西军队要帮助湖南人打北军。当时的国际形势,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欧美帝国主义对中国侵略有了一些放松,中国工业有比较快一些的发展。什么富国强兵,实业救国,这些欺骗性的资产阶级的爱国思想也就随之而来,这些对我也有影响。但当兵的主要动机,还是为了家庭贫困:当堤工不能养活全家。
我是在一九一六年三月中旬入湘军〔6〕当兵的。当时我的年龄按生日九月初十日算,还不满十八岁(十七岁多),是勉强收录的。入伍时正值湖南驱赶汤芗铭(督军兼省长)。
我参军部队的番号是湖南陆军第二师三旅六团一营一连。师长陈复初,旅长陈嘉佑,团长鲁涤平,营长刘铏,连长胡子茂。开始当二等兵,月饷五元五角;不久为一等兵,月饷六元。当时伙食费每月一元八角至二元,每星期六吃猪肉。每月除伙食、零用,可剩三元八角,每月以三元至三元五角寄家。这时伯祖父已死,二弟当学徒去了,只有祖母、父亲和三弟三人。每月寄三元回家,勉强可以维持。
二师师长是反孙中山派,旅长团长是拥孙中山派。驱汤以后,谭延辏А7〕主湘,第二师开湘西,三旅六团在七八月间开常德,第一营全部驻常德德山书院练兵。每日两操两课,共约八小时以上,营规很紧。尉级军官、军士大部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另有一部分是保定军官学校〔8〕二、三期学生,当排长和见习官等。他们有文化,多半担任学课,除军事文化外,有时也讲些爱国主义的东西,主要内容是一些富国强兵思想。他们受到行伍出身的军官的排挤。一九一七年秋,二师士兵和下级军官反对师长陈复初勾结北洋军阀傅良佐时,这些学生军官被反走了一批。
一九一七年夏,北洋军阀傅良佐〔9〕南来督湘,谭延辏鞠绿ā8挡拷己馍揭淮保婢谝皇Φ炔糠⑸ふ健6θ昧抛こ5拢逋抛ぬ以矗ㄓ嗖课恢貌幻鳎O录毒俸褪勘炊员毖缶В悄甓橹洌乙杂勘聿渭印B贸こ录斡樱懦ぢ车悠桨抵兄С直洌赂闯醣黄认绿āWさ律街谝挥こ5孪爻俏鞴亍
以后,又反掉了一批保定军校出身的军官,推选了一些辛亥革命时期行伍出身的中下级军官,加强了拥孙反北洋军阀的力量。约在秋中,独立第三旅六团(从此加上独立二字)开赴湘阴一带,会合第一师等部参加反傅战争。当时广西陆荣廷〔10〕也命桂军马济率部参加,名湘桂联军。经过岳州战役,年终进至羊楼司、通城线战月余。北军一部乘浅水舰,从长江袭占岳州。约在一九一八年一月,湘桂联军全线撤退。
北军张敬尧、吴佩孚、冯玉祥〔11〕等部大举入湘。张部占长沙、宝庆(邵阳)、醴陵、茶陵,吴部占衡阳、安仁,冯部占常德。桂军退邵阳,湘军主力退郴州、永兴。独立第三旅在衡阳以南、耒阳城以西地区,经过数战后(连长李泰昌阵亡,李培世接替)退守茶陵之湖口墟及酃县。六团退守浣溪圩,因绕经宝庆、衡阳、耒阳,约在四五月才到达。鲁涤平曾任旅长,后改换林修梅(林伯渠的哥哥),驻酃县之天子坟。林伯渠任旅经理处长(即现在的旅后勤部长),据林老以后说,林修梅有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继组湘粤桂联军,防北军南犯,但未见具体行动。张、吴占宝庆、衡阳、茶陵、醴陵后,也未继续南进,遂成相持局势。
湘桂军这次退得很乱,也很急。退到湘潭时,我连驻唐仙桥,我去姑母家(谷长太十一总河街木器店自做自卖)约两三小时回队,连已向宝庆方向撤退(见六团收容部队贴的条子到宝庆集合)。我即向湘乡赶队,在途中遇着掉队的何德全,我们一路同行,一直到达浣溪圩赶到了连上。部队经过长途行军作战,兵疲体弱,疾病流行,特别是得疟疾的多。经费虽然困难,但办公、医药费还是照给。当时医药费不够,办公费有余,我对连长李培世建议,以办公费补医药费,李不同意。我说,钱有什么用?“护法拥宪”人重要,李未吭声。当时我感到李爱钱如命,其他还好。
过了两天,到黄公略处,恰遇袁植,他问及连中病人情况,我说很严重,有时担任警戒都成问题。袁说:“听说你要消差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