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弱点杨恒均-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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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后,阿华起来告辞时,我目送她到门口,竟然还多谢了她:“阿华,谢谢你向我爸妈介绍的营养液,也谢谢你照顾他们。我近期要出趟差到美国去,还希望你多多照顾他们。”
阿华回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泛起了红晕,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女人应该有三十多岁了吧,皮肤还如此白晰,而且竟然在我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声谢谢之下脸发红。不过我随即又想,也许她看出了我的别有用心,那样也好。这样的想法,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刚刚接触过她的眼神,我又心神不宁起来。
爸爸大概是害怕我说教,阿华刚刚离开,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阿华是个好姑娘。她原来在湖南长沙的国营工厂里做事,厂子被私人购买后,她也下岗了,就只身来到广州打工,干起了传销工作。不过她可和一般搞传销的人不同,她不欺骗人,只推销自己相信的产品。我们在解放公园遇到她,她好心介绍我们去公司的展销会。那场面可大了,当时广东省卫生厅的处长都参加了,记者来了好几十个,凡是到场的,都享受免费吃自助餐,试用营养液。”
妈妈也抢着补充道:“阿华可是个好人,怕我们看不懂说明,不知道用量,她每天到我们家免费为我们服务。这闺女又孝顺,又聪明,人还长得象画儿一样漂亮。。。。。。”
爸爸妈妈抢着列举阿华的好处,我心里清清楚楚,他们讲的每一条几乎都是广州街头近日出现的标准骗子的德行。可是我在心里默默算出自己出差一个月,父母的损失最多不会超过两千块,尚在我可以负担的限度之内,我决定保持沉默,不戳破这个坑人的把戏。
飞机从香港机场的起跑道上滑行,慢慢起飞的时候,我的飞行综合症又开始折磨我了。我双手紧紧抓着两旁的扶手,两眼紧闭,咬紧牙关,不一会,衣服已经汗湿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感觉到机身平稳后,我缓缓地睁开眼,看到到旁边座位上的一位男士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讥讽。我也没有办法,我想如果在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旅途中有机会的话,我会向他解释的,务必让他知道,我其实一点也不怕死,飞行恐惧症是一种病。即使是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也不愿意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想起以前经常要飞来飞去的日子,这种被西方人称为飞行恐惧症的病简直把我折磨得够呛,也让我在很多陌生的旅客面前尊严扫地。后来,在美国经过朋友的介绍,我去看医生,想搞清原因,也是希望有什么镇静剂安眠药之类的特效药可以让我登上飞机以后就心静如水,或者呼呼大睡。结果医生告诉我,飞行恐惧症虽然是病症,但却不是他们医治的范围。后来我被推荐去看纽约有名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的收费是按照分钟计算的,收费的标准和方法和我们广州的三陪女服务大同小异。只是按摩小姐们是靠自己的小手和身体的其他部位把你整个身体抚摸一遍,最后如果价钱合理的话还会让你把身体污浊的东西排泄出来,达到身心舒泰。而心理医生则是靠语言和他们的眼睛把你的灵魂挨个清理一遍,最后如果成功的话,把一直隐藏在你灵魂深处的阴暗扫除掉,让你心情轻松。当然,纽约的心理医生收费比广州的按摩女收费要贵很多,加上我在他那里没有病历,第一次需要“全套服务”,也就是要从我出生开始,一直问到我长大成人。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感觉和在广州公安局的感受颇有相似之处。和在公安局情况有所不同的是,在公安局,我可以不急不忙,时间站在我这一边,可是看心理医生就不同,我得尽快,连想都不想地回答心理医生故意慢吞吞的提问,一边不时偷看墙上的挂钟。后来证明我的焦虑是对的,我收到的帐单表明,那天在心理医生诊所的三个小时,平均每分钟花费了我三美元。记得那次在我回答了诸如小时候最喜欢什么,憎恨什么,希望什么等几十个问题后,我向医生慎重声明,我不怕死。并且我告诉心理医生,我早知道摩托车是世界上最不安全的交通工具,飞机则是最安全的这样一个事实。我还告诉他,我每天骑摩托车上班常常超速,有时连警察都追不上我,我只是想知道,象我这样一个不怕死的人怎么会一上飞机就要死要活的冷汗直流?
那个长着一双蓝色眼睛的白人心理医生好几次在我陈述中戴上眼镜,又取下来,仿佛想穿过不同的镜片角度来透视我的内心。最后他说:“你说你无欲无求,自己没有什么私有财产,银行里没有几个存款,生活中没有朝思暮想的女人,心里没有什么让你死不瞑目的旧仇新恨要了结,或者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要去实现,可是这些都不能说明你就不怕死。你说你不怕死只能说明你从来没有机会去认真思考死,因为在你的生活中没有多少生死存亡的情景,反而坐飞机才是你唯一思考死亡的时候,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你觉得乘坐飞机是你生活中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对不对?”
心理医生的结论慢慢的从他口中吐出来,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酌量,只说得我浑身冒汗,我是担心他的结论拉得太长,让我这个月的伙食费受到影响。而他肯定误会了我,以为是说到点子上了,就对自己的结论更加有自信,更加滔滔不绝。他接着一边欣赏着我的浑身不自在,如坐针垫,冷汗直冒,一边悠扬的深刻地剖析着我的灵魂:“这说明实际上你的内心深处对死亡极其恐惧,这种恐惧之所以只有在乘坐飞机时才暴露出来,说明你这个人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你不但计划自己的生,也会在适当时候计划自己的死,所以你对意外死亡特别忌讳,而乘坐飞机出事是所有意外死亡中最让人意外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这个人责任心很重,以你的年纪看,你还没有闲钱和闲时间乘坐飞机到处游玩,所以你每次乘坐飞机都是为公司出差或者去完成什么任务,于是有种潜意识作怪,让你不甘心在未完成任务前摔死。。。。。。”
心理医生还扯淡了很多,我都不置可否,只记得他的结论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我灵魂深处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接下来他话锋一转,开始鼓励我勇敢地去面对死亡,思考死亡。他说,只有伟大的人才去思考死亡,世间的芸芸众生都糊里糊涂地以为人世间生主宰着一切,而死只不过是瞬间的结束,其实是大不然的。死亡不但是一切生的结束,也是一切生的开始,而且从生到死,死亡主宰着一切。医生耐心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思考一下吧,人类正是因为害怕绝种,害怕彻底灭亡,这样生命才不停地诞生出来。诞生下来的小生命是如此脆弱娇柔,而且从诞生到死亡,整个生命的过程中充满着为了逃避死亡而不停与饥俄、疾病灾难所作的斗争。人类社会建立国家,设立法律不也都是害怕死亡的结果?你再设想一下,如果没有死亡的威胁,无论是现代医学还是现在的各门科学技术都根本不会诞生,更加不可能发展到今天的程度。没有死亡阴影的压迫,人类一定懒惰无知,与一头猪无异,并且还会日益退化,就连文学和哲学也都产生于人类对死亡的思索。这些你都可以从回顾一下古往今来的大哲学家们如何从思考死亡开始向我们披露生的奥秘这样的事实就知道了。”
大概是看到我脸上显露出来的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的表情,医生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这样吧,我们不要扯远了,就以你自己为例子。”
他喝了口咖啡,问我:“告诉我,当你在空中紧张得大汗淋淋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认真想了想,那时我的想法还很多,但主要的就是这样一些问题:我怎么会死在这里?我还有好多书没有看,好多事情做了一半或者根本没有开始做,还有好多朋友想联系,可是还没有时间联系,还有还有,临出门时我也没有向父母和哥哥姐姐交代一下,你看这些还不够吗?我不能死呀!
“对了,就是这种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死亡,自己不能死去的想法让你害怕死亡,同时让你思考起来。我敢肯定,这是你唯一思考死亡的时候。现在请你再告诉我,在你经过了一次要生要死,提心吊胆的空中煎熬后,当飞机每次又都意外的平安到达机场,也就是你知道你还活着时,你又想什么呢?”
我又想了想,告诉医生:“每一次飞机降落都让我有获得重生的感觉,我仿佛换了一个人,接下来的日子我就会忙于制定人生计划,积极规划未来的生活。当然,这样的干劲维持不了很久,不到一两个月,我又变回了原来的我。”
“这我理解。”心理医生面带微笑,“你大概现在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吧?!正是因为在飞机上你对死亡的恐惧,让你思考生的价值,于是你想起了自己浪费的生命,想起了自己本来应该利用生命去完成的事情却迟迟没有完成,于是你好象换了一个人。你再想一下,如果你可以不用靠坐飞机就能够时常思考死亡的话,你的生活一定会更加丰富多彩,你也一定会提早实现自己目前仍然在幻想的目标,我说得对吗?”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心理医生,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无法完全接受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我的灵魂深处非常怕死,而且这个成为我得飞行恐惧症的病因。虽说医生的解释并没有让我的飞行恐惧症减轻,但我得承认,医生话语中关于生死的哲学论述让我获益非浅。
我很欣慰接下来飞机在太平洋黑漆漆的上空飞行得异常平稳,我也借上厕所请旁边的那位乘客给我让道的机会和他搭上了话,并且不失时机的向他传播了现在医学的新发现,特别是关于乘坐飞机时感觉恐惧是病而不是怕死表现的现代西方医学。他很惊奇的看着我,装出一副恍然大悟并且很同情我的样子,然而我的心情并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在交谈当中我知道他才四十出头,已经在东莞和深圳有两间加工厂了。他在几年前把老婆和两个孩子送到美国洛杉矶定居,之后他几乎每个月都要飞美国一趟。这次飞去据他说是为了换一间大点的洋房。“小孩子都快十岁了,需要有自己的空间,不但要有自己的睡房,还要有自己的游戏室、书房和活动间。”他边摇头边告诉我,“原来的六房都不够分配了,这次我是下了决心买个大点的别墅,在洛杉矶要花费两百多万美金。”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不过随即又想通了的样子,“好在生意还过得去,只要把开第三间加工厂的计划推迟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我似笑非笑地听着他的讲述,心中却并不平静。我一忽儿计算着自己这次出差如何可以更好的节约下周局长给的那一丁点补助,一忽儿又想着两百万美金的房子是什么样的。环顾前后左右的乘客,虽然都是在经济仓,并且几乎都其貌不扬,可是一想到这里很多人都和这位两厂之主的小老板不相上下,经济成功,有家有室,我突然觉得苦苦思考生死大事实在有些无聊。
这样漫无边际的想着想着,飞机已经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徐徐降落。虽然我清楚知道百分之四十的飞机出事都是发生在飞机降落的时候,不过这次我不但没有出冷汗,而且一整夜都没有好好睡觉的我精神饱满地走下了飞机。
我闭上眼睛深深做了几次深呼吸,不错,我吸进的是美国的味道。正如每个人有自己的味道一样,每个国家也有其独特的味道。如果说一个人的味道主要集中在腋窝里的话,那么一个国家的味道就是集中在它的国际机场里。这并不是说那里的味道就特别重,而是那是你刚刚抵达,踏进这个国土的第一步,可以鲜明的感觉到不同气息的地方。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让这种我始终无法描述的美国味道深深的进入我的脑子里。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中我除了聊天就是自己想一些深奥的哲理,总不让自己的脑子在太平洋八千尺的高空上闲下来。所以,这一刻当我的身体落在地球这一边的美国国土时,我的脑袋仍然还是留在中国。
我需要这段从走下飞机到海关闸口的时间来把大脑转换过来,至少让我的大脑适应这里的气味,何况我知道,无论是海关还是移民局都会对夹杂在中间的旅客检查较松。在移民局里,黑人移民官把我从头到脚认真的看了一遍,似乎对我“回来母校看看,顺便把毕业文凭拿到手”的理由并不满意,不过在一阵敲击键盘的声音之后,我还是过了这一关。在行李处提起自己的小箱子向海关走去,大概是在移民官那里时间久了的缘故,我的心情有些紧张。
“请打开你的箱子。”这次是个白人官员。
我把箱子打开,白人官员小心翼翼的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里面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