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舌呐喊的夜晚-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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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井尖声叫道。他毫不理会,缓缓转身,正对着强光令他眼花了一会儿。
他伸出右手遮眼,开口说:“喂,你应该不会对我开枪吧?”
“胡说,我刚才差点就要扣板机了。”
“可是我的尸体上如果验出枪子儿,警方首先怀疑的就是把我带出医院的你们,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赤井发出剌耳的笑声。
“那也得看你的尸体能否被找到。这次我一定会完美地送你上西天。”
他悄悄握紧拳头。怒火从胃底窜起,他感到喉头发热。
“果然。我根本不是自杀未遂,是你杀人未遂。”
凝重的沉默流过。
“为什么?你为何非杀我不可?告诉我理由。”
“就是怕你想起那个理由才要杀你。快,面向前方继续走,或者你想就在这里挨枪子儿?”
他静静叹了一口气,突地指着赤井身旁暗处大吼。
“那个女人正在看着呢!”
霎时灯光晃动。他没放过这个机会,用尽全力纵身跃入斑竹丛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响起两发枪声,接着是赤井的斥骂声。
他手脚并用,不断往斑竹丛更深处爬行。手电筒的光芒在他头上来回扫射。万一被照到就完了。只要能逃到光圈外,立场将反过来。敌明我暗,他便可以占上风。
有那么几分钟他一直埋头逃窜,手脸留下了无数道刮伤,但他几乎不觉得痛。他终于喘不过气无法再动弹,遂把脸埋在堆满腐烂叶片的地上。腐臭扑鼻而来,差点让他呕吐。
枪声只有两发就停了。看来赤井多少还有一点头脑,起码知道该避免无谓的滥射。斥骂声也已静止,他扭着脖子窥探背后那片黑暗,看不到光。
这样下去要趁黑逃走应该很简单,可是这么做无法解决事情。他们大概会继续四处寻找,想杀了自己吧。他可不想莫名其妙地遭人追杀,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生活。无论如何都得在这里做个了断。
他调整呼吸,静静直起身体。
女人浑身僵硬地凝望左手边那片黑暗。关得密不透风的车中,风声和浪涛声似乎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传来的;然而,刚才传入耳中的应该是枪声吧。
如果是赤井开枪射击那个男人,表示男人果然不肯乖乖任由赤井把他推下去。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天底下哪有人会听命行事,傻傻地从断崖跳下去。
反正怎样都无所谓。下手的是赤井,不是我。
不过话说回来,枪声响起至今已过了快五分钟,照理说赤井早该回来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差错吧。
改坐到驾驶座上的女人突感一阵窒闷,她叹了一口大气,将车窗稍微摇下来一点,穿过树林的风声随着带有潮水味的新鲜空气一起流淌进车内。四下一片漆黑,令人格外不安。
正当她摸索手提包想要抽支烟时,附近突然响起树枝折断的声音。女人吓得猛然挺直腰杆,连忙摇上车窗。车内虽然再次恢复寂静,女人的耳内却灌满自己心脏猛烈奏出的声响。
车外有个黑影在动,而且弯着身体朝驾驶座这一侧的窗口贴近。女人屏息把身体紧贴在椅背上。
◇◇◇◇ 4
“仓木怎么这么慢。”
松江光男这么一说,室井玄皱起眉头。
对公安部一课课长松江来说,公安部长室井露出这么苦恼的神色是很少见的事。正因为对他的心情感同身受,所以松江找不出适当的话语。
室井抬手抚着半白的头发,低声道:“真希望可以干脆不要说。”
室井年约五十身材高挑,位居警视长,在号称专业的警政菁英官僚中,是被公认可望坐上警视总监宝座的厉害人物。
室井满脸苦涩的表情令松江无法正视。当他感到应该说点什么,正要开口时响起了敲门声。两人立刻挺直了背,室井轻咳一下,出声请对方进来。门一开,仓木尚武走了进来。
看到两人起身相迎,仓木向来不带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丝困惑。松江不敢与他正视,自然而然垂下眼。
仓木面对室井,和松江并肩在沙发坐下。
“对不起我来迟了,因为跑外务耽搁了一点时间。”
室井倾身向前,双手手指在嘴唇前迭握,一脸勉强地说:“那倒是没关系,老实说,我想你大概已经听说六点左右在新宿发生的爆炸事件。”
“对,是什么组织干的吗?”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是一起误爆事件,一枚定时炸弹被放在随身携带的波士顿旅行袋里,在意外下不慎引爆。”
仓木眉头一挑。
“那个闯祸的家伙是什么人?”
松江开口说:“根据四课的报告,好像是个名叫笕俊三的自由写作者,有时会为新左派的杂志写稿,但是否隶属于特定组织还待确认。”
“在傍晚的新宿街头爆炸,想必死伤惨重吧?”
松江取出手帕,抹去额头的汗。“是的,很严重,有两人死亡。一个是笕自己”
说到这里,松江再也撑不住,将话又吞回肚子里。
室内流过一阵尴尬的沉默。在仓木略带不耐的目光逼视下,松江不由得垂下眼。室井咳了一声,双臂交抱。“另一个是女性。”
仓木将目光转向室井,“那又怎么样?”
室井挺直腰杆,“仓木,到了这个节骨眼我就老实说吧。那位死亡的女性好像是你太太。”
仓木叼着烟找打火机的动作霎时停止。
室井和仓木互相凝视。室井咬紧牙关,脸颊微微抽搐。
仓木慢吞吞地将手从口袋抽出,摘下叼着的烟,失焦的双眼在下一瞬间发出异样的光芒。
室井松开手臂,用双手撑着膝盖。“你先冷静听我说。在笕身旁遭受波及的人群中有三名结伴的家庭主妇,其中两人保住性命,一人却不幸受到炸弹直击当场死亡。幸存的那两名主妇恢复清醒后说出了那位不幸女性的名字,仓木珠枝,也就是你太太的名字。”
仓木的视线落到桌上,开始用指尖搓起香烟。“她的随身物品都拿回来了吗?”这个问题是松江开口回答。“不,还没整理完毕。别说是随身物品了,连遗体都还我是说,呃,还处于未确认的状态。”
话一说完,他又抹起额头的汗。
仓木直着眼凝视桌面,继续搓弄香烟。“生还的主妇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松江连忙翻阅记事本,“知道。池岛信子和中冢保代。你认识吗?”
仓木垂下头,“两位都是内人的朋友。”
松江将目光避开仓木,瞥了室井一眼。
室井一直凝视着自己的手,“事出突然,老实说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也很希望是弄错了,实在是令人同情。一想到你的心情,我也感到五脏俱焚般疼痛。什么人不好挑,偏偏是你的”
他说到这里,仓木突然仰起脸打断他的话。“我要去监察医务院【注】一趟。”室井惊讶地抬起头。
“这么突然?”
“支离破碎的遗骸收集之后,应该会被送去那里吧?能够认尸的只有我。”
“可是那也不急于一时”
【注】:日本依照“尸体解剖保存法”在五大都市(东京都、大阪市、名古屋市、横滨市、神户市)实行监察医制度,被指定担任监察医的医师需协助对因传染病、中毒或不明原因死亡的尸体执行行政解剖,而涉及刑事案件的司法解剖则交由大学医学部的法医学者执行。但东京都监察医务院例外,行政解剖与司法解剖都可执行。
“不,我要去。”
仓木斩钉截铁地说完,不等两人拦阻便走出房间。
两人同时肩膀一松,往后倒向椅背。室井叹了一口气,不经意地抬眼朝桌上一瞥,忍不住皱眉。
松江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仓木搓碎的香烟残屑散落桌面宛如不祥的污渍。
◇◇◇◇ 5
疲劳重重压在肩上。
位于文京区大冢的东京都监察医务院的走廊上,大杉良太正将第九根烟燃成灰烬。离开新宿中央分局后,他匆忙灌下肚的立食拉面【注】积在胃底还没消化,总觉得有点不舒服。
大杉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背负了麻烦的任务。如果误爆案的当事人是过激派份子,公安部必然也会插手这件案子,和搜查一课联合调查。大杉和公安一起工作过几次,每次都会大吵一架。他们只顾着从搜查一课这边挖情报,手上掌握的情报却从来都不肯露。搜查主导权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落到公安手里,破案时刑警们只能躲在角落发牢骚。
大杉将烟在烟灰缸捻熄,开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他把手反剪在身后,低头走啊走着,膝盖变形的松垮裤管与如实按照脚形撑大的鞋子,就算不想看也自动映入眼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埋头打拼的二十几年刑警生涯,总在这种时刻令他蓦然感到空虚。
大杉想起今早发生的事,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被自家附近的成增分局少年队找去,就女儿的偷窃事件接受讯问,还被对方狠狠揶揄了一顿。
去你的!大杉抬脚踹墙。有谁喜欢任女儿偷窃坐视不管,女儿会变成这样,归根究柢还不是因为我干了这一行,你有意见的话去跟警视总监说。
这时大杉听见脚步声,倏然抬脸,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弯过走廊朝这边走来。
是个身材中等、年约三十五岁的男人。他穿着样式朴实但做工讲究的深蓝色素面三件西装,踩着很清楚自己正往哪走的人常见的稳定步伐,向大杉走来。这个男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许是某位监察医吧。
大杉企图捕捉对方的视线,一直凝视着男人的脸。但男人的视线直视着走廊前方,看也不看大杉,就快要走过去了。
【注】:店内没有坐位,站着吃的面店。特点是便宜又快速。
大杉连忙松开手,出声招呼。“等一下,喂!”
男人又走了两、三步才不太情愿地伫足,转头时头发自然甩落额上。
大杉看到对方苍白的脸色与晦暗的双眼,少有地感到惶恐。“你不能再往前走了,监察医正在检体。”
男人转身以正面面对他问道:“是新宿误爆事件的遗体吗?”
大杉惊讶地缩起下颚,“是的。请问,你是新宿中央分局的人吗?”
“不,我是公安部门的仓木。您是哪位?”
大杉又是一惊,频频眨眼。他重新审视对方的脸孔,如此说来,这个男人就是死亡女性的丈夫?
“您是哪个单位的?”
在对方催促下,大杉急忙开口。“抱歉,敝人是本厅搜查一课的大杉,负责侦办本案”
他记得仓木好像是警部。这样的话,对方年纪虽比自己轻,官阶却高出一级,说话时必须稍微客气一点;虽然这点令人极不愉快。
仓木定睛凝视大杉,“我是来认尸的。”
这种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反而令大杉心惊胆战。他觉得默然杵在原地的自己简直像个木偶,不禁冒出冷汗。
“那真是呃,抱歉,可是现在还不能看,遗体似乎也还没有整理好”
“受到爆炸直接冲击的遗体就算再怎么整理恐怕也整不好吧?”
大杉咽下口水回视仓木。此人该不会疯了吧?自己的妻子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听他说话的语气却好似在处理别人的案件。
“这样,说是没错,但我想您最好还是别看。至少现在先别看。”
“你看过了吧?”
“那当然,我去了现场。所以我才劝您最好别看。”
仓木抿紧了唇,直盯着大杉不放,那双眼睛隐约带着某种让被视者不安的光芒。大杉仓皇不安地搜寻口袋里的手帕,想着公安警察果然是自己的克星,全是一些想法叫人捉摸不透的怪家伙。
仓木看着大杉拿出手帕擦嘴,突然一个转身又朝走廊那头迈步走去。大杉慌了手脚本想叫住他,终究把话吞回肚里无力地垂下手臂。仓木的背影,显示出不接受任何人忠告或命令的强硬决心。
看到仓木毫不迟疑地推开走廊尽头亮着红灯的那扇门,大杉这才回过神来反弹似地追上去。监察医喝斥仓木怎可擅自闯入的声音连走廊上都听得见。
大杉从半开的门缝之间溜进解剖室,福尔马林的气味霎时窜入鼻腔。
解剖台上的强烈白光映入大杉眼中,背着光面向解剖台站立的仓木背部,看起来只是一团黑影。
监察医是个年过五十、头发花白的男人,和大杉常打照面,对自己的主张几乎从来不退让,警方向来对他敬而远之。
看到这名监察医现在居然成了闷葫芦,和助手并肩退到墙边,大杉不禁有点吃惊。若是平常的他,对于打扰工作的人可不会这么宽容,这名监察医的做法一向是纵使面对死者家属也绝不违反规定。
监察医看着仓木的眼中隐隐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