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店街-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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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到达萨洛金①时,还是夜里。一辆旅行车和一辆黑色大汽车已等在车站前了。弗雷迪、维尔德梅尔和我拿着手提箱子,同时另有两个搬运工抬着嘉·奥尔罗夫的大箱子。我们大约十来个旅客,上了去麦热夫的汽车,当司机和那两个搬运工正在把手提箱塞进汽车尾部时,一个金发男人向嘉·奥尔罗夫走来,他正是她头天晚上在里昂车站看到的那个人。他们说了几句法国活,然后,她向我们解释说这俄国人是她的一位点头之交,他的名字叫基里尔。黑色大汽车的司机已坐在发动机前等着了,基里尔指了指这辆车子,提议带我们到麦热夫去,但是弗雷迪谢绝了他的邀请,他说宁肯乘坐旅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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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上萨瓦省的一个城市,为旅游胜地。
雪不停地下着,旅行车走得很慢,黑色大汽车超过了我们。我们走的是上坡路,每加速一次,车身就颤动一下。我担心在我们到达麦热夫之前,它也许会抛锚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黑夜消逝了,棉絮般的白雾透过枞树的枝丛笼罩着大地,我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还会有谁到这里来找我们呢。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我们渐渐地变得无影无踪了。维尔德梅尔穿着红棕色的大衣,戴着海军蓝的毡帽,嘉·奥尔罗夫穿的是件豹皮大衣,弗雷迪身着骆驼毛大衣,围着绿色的长围巾,脚蹬黑白两色的、宽大的高尔夫球鞋。本来我们这些城里人的打扮,是会引入注目的。但在浓雾中,什么也看不出来了。有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就这样烟消云散了。或者,我们只是一些蒙在车窗玻璃上的水汽,它牢牢地附在上面,用手擦也擦不掉。司机是怎样辨别方向的呢?德尼兹睡着了.她的脑袋在我的肩上摇晃着。
汽车在市政府前面的广场中央停下来。弗雷迪让人把我们的行李放在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雪橇上,我们到教堂旁边的一家茶点铺去,想喝点热的东西。这家铺子刚开门,接待我们的那个女人显得非常惊奇,这也许是因为我们来得太早,或者是嘉·奥尔罗夫的口音和我们的一身城里人打扮引起了她的特别注意。维尔德梅尔对一切都赞叹不已。他连大山都没有见过,对冬季的体育运动更是一无所知了。他把前额贴在玻璃窗上,呆呆地看着雪花飘落在死者墓碑和麦热夫市政府的建筑物上。他在向那个女人打听,想知道缆车是怎杆运行的以及他可不可以报名到一个滑雪学校去学习。
那所瑞士式的山区水屋叫做“南方十字架”。它很高大,用深色木料建造,百叶窗是绿色的。我想它是弗雷迪从他在巴黎的一个朋友那里租来的。它俯视着一条公路的弯道,而在这条公路上却看不到它,因为它被一排枞树给挡住了,从那条公路上下来,要走过一条“之”字形的路,才能到达山区木屋,至于耶条公路,顺着上升的坡度,到底通到哪里,我从来也没有好奇地去打听过。德尼兹和我住的房间是在二楼上,在窗口从枞树顶上看出去,可以看到整个麦热夫村子。天气晴朗时,我就反复练习辨认教堂的钟楼、罗金布吕纳山脚下那座看上去象一个赭色斑点的旅馆、公路汽车站、溜冰场、墓地和远处的一切。弗雷迪和嘉·奥尔罗夫的房间在楼下,在起居室的隔壁。而要到维尔德梅尔的房间去,还得再下一层楼,因为他房间的半截子埋在地下,窗子象舷窗似的,刚好和地平面相齐。维尔德梅尔自己却偏偏看中了——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个地下洞穴。
开始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过木屋。我们住起居室里没完没了地玩着牌。我至今仍能相当准确地回忆起这间房子里的情形:一块羊毛地毯,一张皮的长沙发.一个嵌在长沙发后上方墙上的书架,一张矮小的桌子,朝着一个阳台开着的两扇窗子。住在附近的一个女人负责替我们到麦热夫去采买东西。德尼兹在读一本地从书架上找到的侦探小说。我也在读着。弗雷迪脸也不刮,嘉·奥尔罗夫每天晚上为我们做一个俄罗斯蒸菜浓汤。维尔镕梅尔请人定期地给他从村子里把《巴黎体育报》带给他。他读完之后,就藏在他的地下洞穴里。一天下午,当我们正在玩桥牌的时候,他手里挥舞着报纸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的脸色都变了,因为有一个专栏编辑回顾了最近十年来赛马界突出的事红其巾写道:“英国赛马骑师安德烈·维尔德梅尔在奥特伊尔发生了骇人听闻的事故。”报上还有几张为配合文章而刊出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维尔德悔尔,照片很小,比一张邮票还小。令他发怒的正是这张照片,因为它的缘故,萨洛金车站或麦热夫的什么人,在教堂旁边的糕点铺里,可能会把他认出来的,那位给我们送食物和料理点事务的女人,也可能会认出他就是“英国赛马骑师安德烈·维尔德梅尔”。在我们动身前的一个星期,他在阿利靳康花园街他的住所,不就接到过一个匿名电活吗?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对他说:“喂,维尔德梅尔,你一直在巴黎吗?”那人说完后哈哈大笑,接着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们反复对他说,既然他已是“多米尼加公民”,那就什么危险也没有了。但这番话没有起什么作用,他表现得非常烦躁。
—天凌晨三点左右,弗雷迪使劲捶着维尔德梅尔“洞穴”的门,同时大声吼叫着:“安德烈·维尔德梅尔,我们知道您在这里……我们知道您是英国赛马骑师安德烈·维尔德梅尔…马上出来……”
维尔德梅尔对这种玩笑很生气,两天都没有同弗雷迪讲话。后来,他们又和好了。
在山区木屋所度过的最初的那些日子,除了这个无伤大体的小事以外,其他的一切部是在平静中过去的。
但是渐渐地,弗雷迪和嘉·奥尔罗夫感到我们如此打发时间太单凋了。维尔德梅尔呢,尽管怕别人认出他这个“英国赛马骑师”,但也故态复萌了。他是个运动员,坐着不动是不习惯的。
弗雷迪和嘉·奥尔罗夫在麦热夫散步的时候,碰到了一些人。看来,很多人同我们一样是到这里避难来的。大家碰在—起,组织了一些“联欢会”。晚上,弗雷迪,嘉·奥尔罗夫和维尔德梅尔很快就投人到这种夜生活中去了,我们听他们谈到了这方面的情况。而我呢,我是持谨慎态度的。我宁肯和德尼兹留在山区木屋里。
然而,我们有时也要到村子里去:我们总是住早晨十点钟的时候离开山区木屋,顺着一条两旁有很多小教堂的道路走去。有时,我们走进一座小教堂,德尼兹点起一支大蜡烛。有些教堂已经关闭了。我们在雪地上走得很慢,免得滑倒了。
再向低处走,就可以看到一个带有耶稣像的石头十字架耸立在一个类似圆形广场的中央,一条陡坡很大的路从那里延伸开去。这条陡路的前半段本来是铺着木头台阶的,但被大雪掩埋了。我走在德尼兹的前面,为的是在她滑倒时,便干扶住她。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村子了。我们顺着主要街道一直走到市政府广场,然后从雪山宾馆的前面走过。再过去一段路,在右边人行道的后面,就是浅灰色混凝土的邮局了。在那里,我们给德尼兹的朋友们发了几封信:莱翁、埃莱娜(就是她把在康巴塞雷斯街她的一套房子借给我们用的)……我绐鲁维罗萨写了封短信,说靠着他弄来的这些护照,我们已安全到达目的地,并建议他来找我们,因为我和他上一次在公使馆见面时,他告诉我他也打算“到乡下休养”。我在信上把我们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
我们向罗金布吕纳山走去。一群群的孩子,由一些身穿海军蓝冬季运动服的女辅导员带领着,从马路两边的旅馆里走出来。他们不是肩上扛着滑雪板,就是背上背着溜冰鞋。几个月来,的确有人在征用疗养地的所有旅馆,好让大城市里最贫穷的孩子们住到这里来。我折回去之前,我们从远处观看了人们挤在空中缆车售票窗口前面的情景。
从我们的山区木屋“南方十字架”再向上,沿着陡峭的山路穿过枞树林,可以到达一幢很矮的平房木屋前面。绐我们采购物品的那位妇女就住在这里。她的丈夫有几头母牛,在“南方十字架”山区木屋的老板们不在时,这幢房子就由他来看管。他在自己的木房里布置出一间大厅,摆几张桌子,从酒吧间弄来一张简陋的柜台以及一个弹子台。一天下午,德尼兹和我一起去到那个男人家里买牛奶。他对我们不很热情,而德尼兹见到了弹子台,却问他是不是可以让她玩玩。他听了这话,开始显得很惊奇,接着就变得和气了。他对她说,她是随时可以去玩的。
晚间,在弗雷迪、嘉·奥尔罗夫和维尔德梅尔离开我们投入到那个时期麦热夫的夜生活当中去的时候,我们就常常到那个人的家里去。本来弗雷迪等人是叫我们到“运动队”①和那些举办“朋友联谊会”的山区木屋去找他们的。但我们却宁愿到那幢平房木屋里去。乔治——就是那个男人的名字——和他的妻子在等着我们,我觉得他们很喜欢我们。我们和他以及他的两三位朋友一起打着弹子,还数德尼兹打得最好。此时,一切又仿佛浮在我的眼前:她手里拿着弹子棒,身段显得纤细优美,她有着一张亚洲人温柔的面庞和一对浅色的眼睛,她的一头栗色头发闪着古铜色的光,一直垂到腰部……她穿着弗雷迪借给她的一件旧的红色粗毛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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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是一个咖啡馆的名字。
我们同乔治夫妇一直聊得很晚。乔冶对我们说,因为有很多到麦热夫来度假的人正寻欢作乐,这已经引起了当地人们对他们的注意,所以这几天当中肯定要发生混乱,肯定要检查身份证。而我们呢,我们同其他的人不一样。在碰到麻烦的时候,他们夫妇会来来照我们的……
德尼兹向我吐露说,“乔冶”使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在这个家里,我们经常用木材烤火。时间在甜蜜的、热烈的气氛中过去,我们感到就象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有时候,当其他人都走了以后,就剩我们单独地留在“南方十字架”里。山区木屋是属于我们的了。我真希望能再度过几个那样晴朗的夜晚,那时我们观赏着脚下的在雪野中清晰地勾画出轮廓的村庄。远远看去,这个小村庄就象摆在圣诞节橱窗里的一个玩具似的。在那些夜晚,一切都显得单纯而使人安心,我们对未来充满着幻想,我们要住在这里,我们的孩子到村庄上的小学去读书,夏天将要在过往的牲畜群的铃声中到来……我们将过着一种幸福而宁静的生活。
也有一些夜晚,大雪纷飞,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深深地压抑着我。我觉得我和德尼兹再也无法离开那里了。在这个山谷的谷底,我们这些囚徒渐渐地要被大雪掩埋了。没有比挡住视线的这些山峦更令人灰心丧气的了。恐惧向我袭来。于是,我打开落地窗,我们来到了阳台。我呼吸夹杂着枞树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味的冷空气。我不再害怕了。相反,外面的景色使我产生一种听天由命的心情,一种漠然的忧伤。我们也处在这种景色中吗?我们的行为和生命能激起什么回响呢?大雪飘落在我们的周围,飘落在钟楼上,飘落在溜冰场和基地上,飘落在穿过山谷的路径所形成的最阴暗的线条上,我觉得我们的行为和生命所激起的回响都被这一团团的鹅毛大雪所窒息了。
以后,嘉·奥尔罗夫和弗雷迪开始在晚上把一些人请到山区木屋里来。维尔德梅尔也不再害怕别人认出他来,老是出去抛头露面,和人们逗笑取乐。有时到我们那里的人一来十几个。甚至常常还要多,而且总是在半夜前后突然到来。接着,联欢会就在另一间木屋里疯狂地进行下去。德尼兹和我,我们总是回避着他们,但是弗雷迪请求我们留下来,他是那样的诚心诚意,以致有时我们只好听从他的安排。
我现在还能朦朦胧胧地看到一些人。有个很活泼的、棕色头发的家伙,没完没了地叫人同他玩扑克牌,他乘坐的一辆汽车是在卢森堡登的记;另外有个人叫“安德烈…卡尔”,穿着红色的粗毛线衫,头发金黄,脸部因长途滑雪而呈棕褐色;还有一个穿着黑丝绒的披风.身体很强壮,我记得他总是象一只大熊峰那样闲不住住……此外,就是一些女运动明星了,其中一个叫“雅克琳”,一个叫“康庞夫人”。
在晚会达到高潮后,有时人们会突然熄掉起居室里的灯光,这时一对对男女便离群钻进一间卧室里去。
“基里尔”,就是嘉·奥尔罗夫在萨洛金车站上碰到的、请我们一道上他汽车的那个,原来是俄国人,他的妻子是法国人,非常漂亮。我认为他是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