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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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的时候,家对于我来说,就是父母所告诉我们的那些祖先所传下来的美丽的故事,就是那一片广大的原该属于我们的土地,小小的心灵因而总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等到长大了以后,出了国门去到欧洲读书的时候,才恍然于民族之间真正的异同,才发现,原来不管我怎样恋念于那些美丽得如神话般的故事,不管我怎样耿耿于怀那失去的塞外芬芳的草原,命运既然把我安置在这里,一定有它的寓意,我真正的家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和所有的朋友一样,从小一起长大,说着相同的话,怀着相同的心思,背负着相同的负担,我实实在在是一个和身边的朋友们完全相同的人啊!
因此,在欧洲的学业告一段落以后,就强烈地想要回来。开始的时候,长辈们并不太谅解,大家都希望我们能再考虑一下。丈夫和我,两个人求学的过程一直很顺利,如果再多留几年,也许还能再多有一些发展。可是,我们两人一封又一封的信写回家,只希望能让我们回来工作。
终于,他的母亲同意了。接到信的那天晚上,布鲁塞尔正下着大雪,我和他牵着手在漫天雪花的马路上飞奔而过,一面跑一面笑,路旁有行人停下来微笑地注视着我们,我就向他们挥手,大声地说:〃我们要回家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真的,我那时候心里只有这一个快乐的念头;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更不认为我能有些什么贡献,我想回来的原因其实是非常自私的,流浪了那么多年,终于发现,这里才是我唯一的家。我只想回到这个对自己是那样熟悉和那样亲切的环境里,在和自己极为相似的人群里停留下来,才能够安心地去生活,安心地去爱与被爱。
所以,这个槭树下的家,就该是我多年来所渴望着的那一个了吧。不过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平房,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不过种了一些常见的花草树木。春去秋来,岁月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变化,而在这些极有规律的变化之中,树越长越高,我的孩子越长越大,我才发现,原来平凡的人生里竟然有着极丰盈的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的心中因而常常充满了感动与感谢。
昨天傍晚,因为不放心后院里新移植的荷花,尽管从台北忙了一天回来,尽管天色已经很暗了,我仍然开了后门去探视。院子里很安静,荷花也无恙,这个时候,我听到在我身后的芭乐树上,在浓密的枝叶间,有小鸟扑着翅膀的声音。晚霞已从暗紫变成深灰,其他的小鸟们早就睡着了,只有这只小鸟在翻来翻会地扑着翅膀,大概是一只新来的吧,也许还不习惯。我屏息地站在树下,聆听着它小小的微弱的声音,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静止,它终于睡着了。在我的已经开始结果的高大芭乐树上,它终于有了一个还算满意的窝。
我想,到了早上,它一定会和那几十只在我窗前喧闹的鸟群会合,在槭树上唱一些快乐的歌的吧,而在俄树下的孩子们,恐怕到时候也是一样会忍耐不住的。
我想,对着那样美丽的一个早上,任谁都不得不从心里唱起歌来的啊!
夏天的日记
1
症弦说:〃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对我来说,大概只有诗了。〃
可是,我想,其实时间本身是没有什么改变的,四季总是依着一定的节拍,周而复始地唱过来。
山茶花开了以后,就可以等待紫荆,紫荊谢了以后,百合就会盛开,等百合都累了,就换上小朵的茉莉,而茉莉还在我窗前一朵一朵地散着清香的时候,后院的荷花就该已亭亭出水了。
而不论是在千年以前或者千年以后,不管是在印度的喀什米尔或者在中国的江南,只要夏天到了,在浅水的塘里,荷花总是欢然开放。每一年、每一季,总是按着秩序,没有一朵花会忘记,没有一片叶子会犹疑。
大自然里很多事物都不会改变,改变的只是人的心情。所以,不管采下花来是为了供在佛前或者是为了远方的友人,花永远是一种模样的。而在这一千年中,时间也如花朵一般,本身既没有改变,也就不会有错误,更因而不会有优伤了。
而我们人类,却不幸地刚好是相反的一类。所以我要这样说:〃能够与错误和忧伤对抗的,在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诗了。〃
温厚深沉如痖弦,我想,他也许也会同意的吧。
2
有很多朋友并不太了解我,以为我是一个喜欢活在过去的日子里的人。
其实,我并不是这样的,我并不真的希望时光能倒流,让我好重新再去活一次,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也许,在诗里,在某一行某一段里我曾经这样写过,可是,那只是为了语气上的一种需要罢了。亲爱的朋友,在现实生活里,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只是能从容地坐在盛夏的窗前,映着郁绿的树荫,拿起笔,在极白极光滑的稿纸上,享受我内心的悲喜而已。
在这个时候,多年以前的那些时刻就会回来,年轻时那样仓皇度过的时刻就会慢慢出现。就好像小时候在玻璃窗前就着光慢慢地描着绣花的图样一般:一张纸在下,一张纸在上,下面的那张是向同学借来的图样,上面的那张是我准备好的白纸,窗户很高,阳光很亮,我抬着双手仰着头,聚精会神一笔一笔地描绘起来,终于把模糊的图样完全誊印到我的白纸上来了。等到把两张纸并排放在桌上来欣赏的时候,觉得我描摹出来的花样,比它原来的底稿还要好看,还要出色。
事情就是这样了。我越来越觉得,世间很多安排都自有深意,年少时不能领会,只能留下一些模糊的轮廓,要到今天才能坐下来,细细地再重新描绘一次,让自己在逐渐清晰逐渐成形的图样前微笑而神往。
而能做这样的事,能有这样的享受,也和童年时描花样一般,是需要一扇很亮很温暖的窗户的。我很幸运,在这世间,有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给了我所有的依靠,他给了我一扇美丽又光亮的窗户,为我在窗前栽下所有我喜爱的花和树,并且用一颗宽容和智慧的心,含笑地审视我所有的作品。
所以,坐在窗前的我,是知足并且充满了感激的。所以,我虽然常常会用整个漫长的下午来玩这种描图的游戏,常常可以独自一人微笑或者落泪,可是,我仍然会时时留意聆听孩子们的声音,他们若需要我,呼唤我时,我就会马上放下纸笔,转身用我的孩子所熟悉的安详和慈和来面对他们,在这一刹那,窗外仍然是蝉鸣荫浓,而我微笑地将刚刚过去的一切锁回心中。
亲爱的朋友,我所要的,我所真正要的,也就是如此了。
3
昨天晚上,打开浴室的后门,看见用纱窗纱门罩着的晒衣房里,竹杆上挂着孩子们小小的衣服,忽然有所感触。孩子们现在这样幼小,这样可爱,这样单纯地依赖着我们,竹杆上晒着的他们的小农服,和父母的衣服挂在一起,好像衣服也有着一种特殊的语言,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显示给我看,我孩子生活中的种种面貌。
才不过是去年夏天而已,竹杆上还会常晒着凯儿的幼稚圆的小白围兜。而现在,白围兜不见了,换上和他姐姐一样的小学生的白衬衫和黄卡其制服了。等再过一阵子,等他的姐姐上了国中以后,竹杆上又会出现不同式样的衣服了吧。他们逐渐地长大,我们逐渐地老去,五年、十年、二十年其实不也都是像这样,像这样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着,一天一天地过去的吗?
而我这样热衷于写诗和画画,不也是为了想抓住一些什么,留下一些什么来的吗?
孩子们穿不下的衣服,大部分我都会送给别人,不过,每一个阶段里。我都会留下一两件特别好看的,或者对我有特别意义的,把它们洗干净了以后,就好好地收进母亲给我的大樟木箱子里面。
我想,等孩子长大以后,会很惊喜地发现,所有童稚时的欢笑与悲哀部被他们的母亲仔细地收藏起来了。只要打开箱子,就如同打开了那芬芳的往日,在每一件惹人怜爱的衣服上,都能记起一段惹人怜爱的故事。
而生命不也是这样吗?我有着那样多的奇妙和馨香的记忆,我渴望能有一个角落把它们统统都容纳进去。
4
画画与写诗,都是我极爱的事,不过,在做这两件事时,我的心情截然不同。
从少年时就开始接受的专业训练,这么多年来又始终改不过来的争强好胜的心,使我在画画时,痛苦远远地超过了快乐,但你若要我远离它,我却又是舍不得的。放进了我二十多年岁月的油画,就像一个不断地折磨着我的狂热的理想一样,我这一生注定是要交付给它了。
和狂热的理想相比,诗就如一些安静而又美丽的短短的梦,是我能从这尘世中抽身而出的唯一的途径。我一直以一种局外人的心情来写诗,因为我知道,若要认真地去做诗人,我必然又将陷入另外的一种痛苦之中。对那些认真地写了一辈子的诗人,我总怀有无限的崇敬之心,他们所做的,是我永远做不到的,因为,他们所担负的担子,比每一个人所担负的都要沉重啊!
琼虹写了一段极美的诗句——不受约束的是生命,受约束的是心情。
我很感动,忍不住打电话告诉她:在话筒的那一端,她笑着说:〃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
真的啊!不是吗?世间事不也都可以做如是观吗?
我对佛经一点也不了解,却总是觉得可亲可敬。读完琼虹的赞诗十三贴,只觉得心明神静,愿效她:
〃合掌为朴素的礼敬
微启又如莲花〃
5
因此,在窗前的我,应该是知足并且感激的了。
年少时仓皇走过的道路,在今日回头看去,应该是只见苍苍横着的翠微,不再见愁容了。
所有的挫折与悲伤,在发生的当时都能使我们受苦流泪,可是,隔了一段距离再来审视,却能觉出一丝甜蜜的酸楚来。当年的失,竟然成为今日的得。只要我们肯耐心地等待,让时光慢慢地工作,慢慢地流成一条宽阔的河流,在那个时候,隔着远远的距离,再端详年少时的你与我,便会看出那如水洗过一般的清明与洁净,那像天使一般美丽的面容了。
可惜的是,那隔岸的距离是一段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身在美丽的如神话一般的故事里的我们,当时却总是不能自知,而等到看清楚了、心里明白了的时候,真实的故事却早已变成神话,只能隔着岸远远地观看,再也回不去了。
因此,这是在窗前的我,幸运的我,一直在被宠爱与被保护的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我,仍然会流泪的原因了吧。我尽管为今日的我的成熟觉得欣喜与感激,可是也仍然忍不住要依恋少年时那颗单纯的心吧,那样一颗饱满如迎着风的白帆一样的心啊!不也如我手边这一叠稿纸一样的崭新与美丽吗?
那样单纯的日子已是不可再得的了,可是,那样单纯的心境却是可以唤得回来的,让我拿起笔,摊开纸,再来细细地描绘吧。我可以描出一朵又一朵的荷花,一朵十四岁时候的,给我一朵十七岁时候的。给你……
窗外,正是盛夏,蝉鸣荫浓,昨日的一切又重新回到我的心中。
主妇生涯
一家之主
嫁给他是因为一念之差:
〃爱猫的丈夫一定爱家、爱孩子。〃
爱猫的他果真很爱家、很爱孩子,不过,我没能预知的一点是:他爱孩子的方式,可跟他爱猫的方式大大地不一样。
对猫,他是纵容溺爱到连我也要生气要吃醋的程度。孩子们和我常常叫家里那只泰国猫是〃爸爸的姨太太〃。那真是一只很会看人脸色也很会下工夫的坏猫,偏偏男主人一看到它就浑身骨头都会发酥,无论它做了什么错事,闯下多大的祸,都不准我们骂它一句。下班后第一句话,通常都是问:
〃猫咪吃饱了没有?〃
可是,孩子们所受的待遇却不同了,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却时常是一些连我也觉得不忍的严格要求。说也奇怪,两个孩子从小也很听爸爸的话,偶尔赖皮一下,只要他们爸爸的浓眉一挑,马上乖乖地照做了。于是,有时候我也会利用这种态势,在我下达了好几次都无法成功的命令之后,我也会说:
〃再不听话,我就打电话叫爸爸回来。〃
这个方法,到目前为止,还是每次都很有效验,通常都是在我拿起话筒开始拨号的时候,孩子就赶快表示出愿意合作的态度来了。
女儿三年级的时候。从学校里拿回一张家庭访问表,里面有一栏是填写父母对子女的管教方式,分成〃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