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策-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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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魏兵心肠好,还不忘提醒她,“小子,一会你闭上眼吧,千万别睁眼看,不看就没那么怕了。你要是怕得身子发抖,这青枣一动,那箭可就不知要射哪里,那你可就完了。”
那魏兵说罢,见叶萱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面无人色,也不知她有没有把话听进去,不由叹息一声退了下去。
姜寐已接过手下递来的弓箭,磨拳擦掌,剑眉下一双鹰目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襄王,咱们谁先来?”
安逸抬眸看了远处的人一眼,将手里的酒喝完,这才懒懒起身,“将军箭术天下闻名,还是让我先献丑吧,承让。”
他缓步走到场中,随手取过一把将士们操练用的普通弓箭,站在离叶萱百步开外的空地上。校场上一时擂鼓震天,将士们纷纷替襄王呐喊助威。片刻后,震耳的擂鼓声和呐喊声终于停下,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待那一刻。
烈日当空,万籁俱寂。
那三颗小小的青枣,似有千斤重,豆大的汗珠自叶萱两鬓滑落,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自己一个人。叶萱听到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剧烈跳动。
说不害怕是假的,方才那名魏兵的话她听到了,她知道他说得对,越是睁着眼看,越是会害怕,她的手越托得平稳,越是利于射箭的人正常发挥,如果她因害怕而发抖,箭失了准头,她轻则双手残废,重则性命不保。
在被人带上场的那一刻,她曾想过可向安逸表明身份,无论他对她是否仍有情义,单凭她异血人这一身份,她相信安逸会保住她,并向姜寐讨人。
但此时此刻,她不想闭眼,更不想开口求饶。
她记得出征途中,她曾问燕诩,是否担心万一燕旻不幸罹难,他将成为晋国罪人?当时燕诩对她道:“担心,但我此番披星戴月赶赴澜江,并非因为担心自己将成罪人。”她问为何,他道:“不错,我对这江山觊觎已久,但只要燕旻一朝是君,我便一日是大晋臣民,家国大义,不敢或忘。天子被俘,身为臣民,焉能坐视我大晋朝受此屈辱。”
家国大义四字离她很远,她此刻的身份,不过区区一名晋国俘虏,死不足惜。但她没有忘记,她虽是女子,也是大晋臣民。而此刻的安逸,已不是无荒山上的安逸,而是魏国襄王。她就算再怕死,此刻也不允许自己在数万魏人的眼皮低下瑟瑟发抖,更不允许自己向魏人开口求饶。
大不了一死。
叶萱两眼直视前方,双手平举,腰杆挺得笔直,狂乱的心跳逐渐平息,她听到风过树梢的沙沙声,听到飞鸟掠空而过,也听到了树上的蝉鸣。
艳阳高照,那人已将弓拉满,他穿着上好精铁打制的甲胄,薄软贴身,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站,她看不清他的脸,只隐约看到那双隐藏在蓄势待发的弓箭后的眸子。
有那么一瞬间,那眼神竟与那晚在襄王府他看她的最后一眼重叠,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也许他已认出她。
咻地一声,箭已离弦。随着那破空声响起,一股极锐利的疾风倏地刮过她的左掌,疾风过后,掌心一空。她还来不及思索,右掌紧接着也是一空。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响彻整个校场,叶萱的身体仿佛已经麻木,一动不动,她想着大概那两根箭没有落空,而她的手也完好无损。
短暂的呐喊声已停,那人再次弯弓搭箭。
烈日之下,沙石地面白色蒸腾,汗水自额上滴落,恰好落在眼睫毛上,她的眸子极轻地眨了一下,随即用力睁大眼睛看向远处的男子,他动作娴熟,从容自若,她仿佛看到那透着寒光的精铁箭头正缓缓指向自己的眉心。
又是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心脏骤停,看着那箭由远及近,倏地贴着她的额头一擦而过,束发的带子断裂,长发蓦地散落,而她也已撑到了极限,身体砰的一声向后倒下。
闭眼前的一刻,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眸子里一片冰冷如霜,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变得怪怪的,“将她带下去,让医正好好看看,千万别让她……死了。”
校场上再次沸腾起来,姜八一双杏目波光流转,紧紧黏在安逸身上。姜寐拍掌叫好之余,两眼却盯着被人抬走的叶萱,喃喃道:“邪性,这小子怎么长得像个娘们似的……”
叶萱很快被两名魏兵抬到军医的大帐里,随军的军医这几日都忙得够呛,今日留在这里守值的是陆医正,但此时也不在帐中,只有一名正在煎药的药童,那两名魏兵对药童道:“襄王发话,绝不能让他死了,快去把陆医正喊回来。”
药童面露难色,“可是襄王上午也吩咐过陆医正,说晋国皇帝昨晚晕厥了好几次,让他过会到镇上看看。陆医正现下正忙着备药呢。”
魏兵搓手,“敢情襄王不晓得今日只有一位医正守值,那可如何是好?”
那药童也略通医理,在叶萱手腕上搭脉片刻,朝两人道:“两位放心,虚脱而已,死不了,待我喂他一颗神露丸,半个时辰便醒。”
两名魏兵大喜,道:“那有劳小哥了,我们就在帐外候着。”
药童道:“成啊,待会师傅备了药回来,我还得随他过去呢,两位哥哥自便。”
须臾,药童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药丸,那药丸清凉沁心,虽然叶萱并非真的晕死过去,但吞下这药丸后,果然感觉好多了。安逸最后一箭将她头上青枣射飞时,她是真的虚脱倒地,但倒下的那一刻,她咬破舌尖,强撑着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她本想利用这次机会探一下魏军营地,看看能不能找到燕旻,没想到竟无意中听到他的消息。虽只两三句话,但至少让她了解了两件事情,一是安逸为防晋军强行渡江救人,将燕旻囚到附近的镇上。二是燕旻病了,情况很不乐观。她不由替他担心,他一向体质孱弱,可别熬出什么大病才好。
那药童自在帐中忙碌,不久后,那位陆医正回来了,交代了药童一些事项。镇上看守燕旻的魏兵有一千多人,最近几日不少人染了风热,陆医正不但要准备燕旻的药,也备了治风热的药,待药装好车便即刻上路。
药童按陆医正的吩咐收拾好药箱,和帐外等候叶萱的魏兵交待了两句,便随陆医正出去了。两人前脚刚走,那两名魏兵便脖子一痛软软倒地。叶萱飞快将两人拖进帐中,剥下其中一人的衣服穿在身上,快步朝陆医正和药童的方向赶去。所幸两人走得不快,叶萱跟了一段,不久便见到正在装药物的马车。
马车前头坐人,后面装货,共有两辆车子,车上已装了好些大麻袋,有药物也有用品,有几名魏兵仍陆续将药搬到车上。
叶萱躲在一暗角,手里扣了粒石子,运劲射向其中一名魏兵小腿,那魏兵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连带着手中的药也散了一地,趁着众人分心,她倏地串到装药物的马车上,将身子挤进一堆货物之中。
一柱香后,两辆马车隆隆驶出魏军军营。
☆、第94章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顺平镇的驿馆门口停下。驿馆里有人出来将陆医正迎了进去,又有两名仆役将马车拉进后院。叶萱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自车上爬了出来。虽然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但这里可是囚禁晋国皇帝的地方,必定是守卫森严的,叶萱不敢乱走动,就在后院的隐蔽处躲了起来。
不久后,陆医正在一名魏兵将领的陪同下从屋里走了出来,那将领对陆医正颇为恭敬,领着他和药童朝驿馆最北边的院子走去。叶萱想着陆医正定是去替燕旻诊脉,于是悄悄尾随过去。
但北边的院子戒备森严,数十名手持长矛的魏兵三步一岗五岗一哨地守在各处,叶萱顿时死了继续跟上去的心。看来单凭她一人之力,几乎没有可能在众多魏兵的眼皮底下顺利见到燕旻,再想想,万一因她的冒失而打草惊蛇,别说救燕旻出去,连她自己也会再次搭进去。
她思索良久,决定先离开这里,待她和云问他们联系上,再商议救燕旻的事,有他们在,比她一个人瞎摸索强多了。她于是找了个隐蔽处藏身,打算天黑以后伺机离开。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叶萱仗着身上穿着魏军的服饰,大大方方地自藏身处出来,一边暗中警惕一边往偏僻后院走去。
“哎,你听说了吗?我刚刚从北边院子经过,那个晋国皇帝怕是不行了。”
两名驿馆仆役提着食盒经过,叶萱闻言一惊,闪到廊柱后。
又听两人继续道:“那个皇帝刚被押过来时我远远见过一面,不是我说,面无二两肉,一看就是个短命的。”
“可不是,听说脾气还犟得不行,天天骂人,还说自己是大晋天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上回给他送饭,他就把东西全砸了。啧啧,都快成亡国之君了,还装什么有骨气,活该他一病不起。”
另一人则道:“唉,说起来,堂堂一国天子,却沦落成阶下囚,也是可怜,不过关了十来天,已瘦得不成样子,坐都坐不稳了……”
叶萱听得心里揪起一团,那两人已经渐行渐远,她躲在廊柱后,却是迈不动脚了。燕旻出征前她还特意进宫看过他一次,那时的燕旻意气风发,指着魏国的舆图对她侃侃而谈,瘦弱的躯体包不住他的豪情满怀,“你且瞧着吧,联定叫那些看不起联的人大吃一惊……”
她在廊柱后站了许久,终是转身往北院走去。虽然不能将他救出囹圄,但至少在他弥留之际,她可以陪在他身边,不至于让他在孤独之中魂归异乡。
她沿原路往北边赶去,这才发现这里的警戒和下午大相径庭,原本四处巡逻的魏兵不再见到,设在院中的岗哨也全部撤了。她的心猛地一沉,难道燕旻果真已经死了,所以魏军才把守在这里的魏兵撤了?
夜色黑浓,本应灯火通明的北院却是死气沉沉,别说魏兵,连个人影也不见。不知他生前是被关在哪个屋子,她自暗处步出,两腿似有千斤重,心头一阵悲凉。
她在空无一人的院中站了许久,心里难过之极,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怔忡中,忽然感觉似有道目光在暗中注视。她蓦然一惊,抬头看去,前方廊檐下,一个修长的身影隐于夜色下,抱着双臂斜倚在廊柱。
夜凉如水,他的目光比这夜色更冷。
两人无声对视良久,他虽隐身黑暗之中,但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即使相隔再远,她也认得。她想,他也认出她来了,早在校场上的时候。
她开口,声音带着沙哑,“陛下呢,让我见见他。”
他依旧靠在廊柱上,冷冷看着她,良久才冷声道:“自顾不暇,还有心思想着别人。你当自己是谁?你以为这世上没了你别人就活不成了?你倒是挺当自己一回事。”
她没理会他话里的嘲讽,继续道:“他可安好?”
他嗤了一声,“还没死。”
她暗自松了口气,可他又懒懒地加了句,“不过也快了。”
她刚刚涌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我要见他。”
他自廊檐下缓缓步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薄软贴身的甲胄在夜色下泛着幽幽冷光,一如他此时的声音,“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在他断气前见到他,不然的话……我怎会调走看守的人,引你出来。”
他在她跟前停下,她直视着他,一双眸子幽清如水,“无论你如今是何身份,当初在宫里,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也真心提携过你,你要为魏太子报仇无可厚非,但他堂堂一国天子,就算你不念当初他对你的好,至少不该让他受辱。”
他脸上泛起嘲弄之色,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半垂着眸子看她,“是么,你觉得他当初待我不薄,所以我也应该对他好?那么你呢?我难道对你不够好?可你怎么对我?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不屑一顾,视如敝屣,你怎么就忍心了?”
她咬着唇沉默不语,他自上而下地扫了她一眼,似在审视,眸中带着不耻,“当真可笑,天底下最无情无义的女人,竟指责我对一个侵我国土、杀我族人的敌人无情无义?在你眼中,我安逸就该对别人抠心挖肺,然后默默忍受别人对我的恣意践踏?”
她的脸有些苍白,“安逸,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何必这么说,你若恨我,杀我解恨就是。”
“你以为我不会吗?”他忽然朝她倾前身子,微微弯腰与她平视,他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呼吸之间气息拂到她的脸上,“叶萱,你说得对,你再不是从前的叶子了,今日在校场上,我差点就忍不住杀了你。”
他的声音始终冷漠平静,虽离她极近,听着却似自千里外传来,让她心底泛起一阵极细的寒栗。她想起在校场上,那支原本瞄准她眉心的箭。
“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又站直了身子,有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