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玉生凉-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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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凄凄惨惨地笑了笑,收回那似钉在了蔷薇花架上的目光,拧了拧眉,抽出那腰间的片玉剑,攥紧了走到门前,在门前守卫的小厮开了锁后,提着灯,低了头,带着凶狠冷酷的目光,走进了地牢里去。
地牢里的时辰似乎过得比外头更慢些,他绝望地趴在地上,她绝望地靠在墙上,两颗心似一同在这浓重的黑暗里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牢里的时辰过得慢,慢得似是过了一辈子的光景,两颗心却还是没有沉到底,只是悬着、空着、麻木着也冰冷着。他又开始嘴唇翕动,自顾自一遍遍呢喃她的名字,声音虽不敢大分毫,却也莫名地望她或许能听到,听到他呢喃句:“你怎么这样傻?怎么这样傻?”她这样傻,又让他该如何安生?
温瑾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想着这牢里的一天可真是漫长啊,真漫长啊,似乎家人死光后,她的岁月都变长了。那段时日里,她再不愿待在淳于家宅里,只觉得整栋宅子都阴冷无比,阴冷得她随时都能找条绫子往梁上一挂,就此寻她的家人去。犹记得那日顾羽哥哥惊慌地冲进她的房里,把站在凳上正欲自缢的她抱了下来,她是灰了心,被抱下之后只静静流着泪,一声不吭;而她的顾羽哥哥,抱着她却也挂上了泪痕,从没对她有过半句冷言冷语的他似是急得狠了,竟对着她吼到:“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你若这么去了,让我怎么活?!让我怎么活!”她偏过了头痴痴望着他,目光冷得似是不认识他一般,顾羽低头对准她的目光,竟觉得她的双眸已成了空空的洞,已无半分光亮。他紧紧抱着她,心中大恸,便也似被挖出了个血淋淋的大洞来,他用绝望的目光死死盯住她苍白的脸庞,任眼泪静静地流着,顺着他的脸滴在了她毫无血色、麻木呆滞的脸上,似是过了半日之久,他的眼泪才似流干了般的渐渐止住,他这才低低地、却又似是重重地扔出一句话来:“我帮你报仇。不过你要是再这般自戕,我就把我自己交到老狼手上,任凭他宰割!”
温瑾抬起手,再次轻抚上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伤口,突然感觉脸上一阵针扎样的疼,疼就意味着活着,她也终于觉得疼了么?只是不久后,她怕是再也不会觉得疼了罢,伢儿死后的这几月里,她活着又何异于死了呢?她不想让她的顾羽哥哥涉险,她一直没有同他说,其实住在他家的那几日,是她在家人去后过得最自在的时光,他的体贴温存竟有时能让她恍惚觉得:家还在,家人还在。他怕是早已把她当成了她的妻,只是虽有婚约,她却万万不敢有半分嫁给他的想头,她晓得的,家破人亡后的她早已不是从前的她了,她又怎能忍心给他一个不完整的自己?她不能连累她的顾羽哥哥!记得昨日,她突然泪眼迷蒙,百般央求她的顾羽哥哥再给她染一次他四年前给她染过的凤仙花汁,他定定望着她的满眼的泪水,终究无奈只得缓缓应了声:“好”。最后,她望着自己红艳艳的十只指甲,那凤仙花汁抹过三五次后指甲红得就如女儿家的嫁衣一般,红得灼痛了她的双眼。
这地牢怕是有些年头了,门一打开,就能听见“吱吱呀呀”之声,听着似鬼哭一般刺心。本来她并不欲抬头的,只瞧见一盏四角玲珑绣球灯下,一双玄色的棉布鞋陈在眼前,她认得,那是伢儿的针线活计,伢儿娇憨爱闹,从不勤于针线,只是那几日古怪的很,巴巴地跑出存玉堂跑到淳于宅子里寻了她,说想要做双布鞋,撒着娇请她指点;伢儿终究是不太做的来,那粗针脚让她瞧了后只是不住地笑,可尽管如此,伢儿还是焚膏继晷地做着鞋,她手笨,好几次针都扎在了指上,让温瑾瞧见几回都觉得心疼,忍不住问她给谁做的?怎么赶得这样急?她却从未答言,只是飞红了脸,浅浅一笑。又记起那日顾羽哥哥生辰,她偷偷出了门奔了他府上为他祝寿,堂前叙旧时忽然通传老狼赶了来,她忙起了身躲在了堂后,立在檐柱后偷偷瞧着堂前的动静,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老狼脚上,那玄色棉布鞋的分明是几日前小伢儿手上的针线活计!她当时几欲气得昏死过去,那日晚上照例是伢儿回淳于家来看她,小伢儿刚进她房门,她就支开了婢女,之后缓缓走到伢儿面前,“啪嗒”一掌就狠狠掴在了小伢儿脸上,小伢儿捂着脸,满面惊愕地抬起头意欲问个缘由,她却抢了先对她吼到:“淳于冷琊!你为何这样作践绫罗!又为何这样作践自己!你对得起你爹,对得起你自己吗?!”
她痛苦地闭了眼不再去看他的鞋,只把头靠在了墙上,只想安安静静地等死,许久未说话了,忽然开了口后她的声音沙哑得她都认不得了,她轻轻说到:“你既已杀了我全家,不如快些杀了我吧,快别迟疑了。”
老狼还未开口,顾羽又突然间吼道:“封宗宁!你若是杀了她,我化作厉鬼也要来找你索命!”
老狼只是冷笑了笑,放下了那盏绣球灯,随后缓缓抬起片玉剑,将那剑指向那如虫子一般趴在地上的顾羽,嘴角仍挂着那让人看了不寒而栗的冷笑,他目光凶狠得竟像能将顾羽撕成碎片一般,他仍是那样冰冷的口气,问道:“我杀了她?”,随后又冷笑几声,“分明是你害了她,不是吗?”
顾羽怒吼道:“我们都是将死在你手中的人,你又何苦在这里信口雌黄?!”说罢,竟在地上蠕动挣扎着似要起身,老狼见状,便微低了眸,几步走到他身前,随后抬起脚,重重地踩在了他身上,将他定在了地上不得起身。顾羽被他踩在脚下,挣扎不了只得又吼了声:“你杀了我吧!我为堂主而死,死得其所!”
老狼益发觉得脚下的顾羽看着十分恶心,便拧了眉,抬起剑朝他肩胛上狠狠刺了下去,顾羽自然痛得呻吟了声,他皱着眉忽的低下身去,一把扯起他的头发,扯得他吃痛,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老狼恨不得登时就把他割成八瓣,最后他死死瞪着脚下恶心不堪的顾羽,咬紧了牙开了口,“你既对淳于大哥有这样的忠心,又对温瑾儿有这样一番情义,那既知她是将死之人,为什么在她将死之时还要蒙着心说假话?!难道你想让她被你蒙骗一辈子吗?!”
顾羽还未做任何反应,一旁本来无力暝着目的温瑾突然竭力起了身,惨叫着不顾一切地向他扑了过来。
她之前本是中了他一箭,岂料那箭矢竟被他涂了毒,那毒虽不能致人于死地,却也能让人浑身发软、筋骨无力。她虽中毒已约有一天,可那毒性却未完全褪去,所以她还是难以使上力气,自然扑过去也难碰到老狼半分。
老狼见她着了疯魔一般扑了过来,便立刻站起了身往边上一闪,温瑾便扑了个空,摔在了顾羽身旁。
她双手撑地,艰难地起了身,一双眼睛只管死死地瞪着他,“你要杀我们,快些便是!何必在这里多费口舌!我可不像小伢儿,那么轻易就会为你所骗!就算她拼了命违了纲常也要对你一片痴心,最后不还是死在了你手里!”
老狼并未答言,只伸了两根手指将那剑上的血痕一点点拭去,沉默些时后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微微叹了口气。他走到她身前,罔顾了被绑得紧紧的顾羽吼的一句:“你不要碰她!”,将已无力挣扎的温瑾扶起,让她靠在了墙上。
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温瑾只是偏过了头去不愿细听。“温瑾儿,我问你,你是从何得知冷琊和你胞弟是我杀的?”
温瑾冷笑道:“你既已毒死了我爹爹,再利用小伢儿送糕饼毒死弟弟又有何稀奇,至于小伢儿,”又冷笑一声,“小伢儿被你利用过,已是无用之人,死在你府上难道还与你无干?”
“好,既你提起我毒死大哥一事,那我们便好生从头说道。”
温瑾只觉得他在这里浪费时间浪费口舌实是可笑之至,只别着头不愿理他。
“四年前,我与你爹爹前往嘉兴办事,过了月余才回,我同大哥一起回了淳于府邸,大哥本有要事与我相商,所以支开了所有小厮,可是没料到伢儿却欢欢喜喜推了门进来,说是你们姐妹二人都很是思念大哥,你便在他回来时亲手做了糕点差小伢儿送去给大哥尝。只是你不晓得伢儿走后,大哥看着你做的酥,欣喜异常,迫不及待地拿了亲尝,而我当时焦渴难耐,所以只顾喝茶而并未尝上半口。未承想大哥只吃过三两块酥,便突然嘴唇绛紫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我慌了神,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他却一把把我的手臂抓住,竭力吩咐让我不要吃那一盘酥,并赶快把剩下的所有酥饼都藏在袖中带走。”老狼不徐不疾地说着,目光怔怔,却似穿透了她血淋淋的侧脸,不知落在了何处。
他没有说,其实大哥还吩咐他找几个他的心腹珠子,叫他们散播谣言,就说是他毒死了大哥。他听后,抱着大哥的双手不禁一抖,神情慌乱,大哥却将他抓得更紧,又说到:“你要照顾好小伢儿,她……看着傻,其实比谁都聪明。你把她带走,带到你自己身边去,好生护她周全!”
他一时未能明白大哥的用意,看着大哥嘴唇还在微微地抖似是还有话要说,他便没有忙着开口问清为何,只沉默地听着大哥吩咐,只见大哥似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最后说了句:“你是……存玉堂未来的……新堂主,你要狠……要让所有看到你……比……他们都狠……”
他闭上了双眼,不忍再回想,不忍再想大哥抓紧了他的双手最后无力地垂下;不忍再想他在所有人的侧目下坐上了堂主的位子,甚至前去为大哥哭灵时都差点被温瑾儿拒之门外;更不忍想,他派人把小伢儿接了来时,他亲自掀开轿帘,轿里的泪人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扑过来甜甜地唤他一声“封叔”,而是一边拭着泪一边盯着他,抽抽噎噎地说道:“封叔,你告诉伢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瑾听了他的胡言乱语,不禁笑了几声,只觉这老狼可笑到可怜,她回过了头,带着些轻蔑的神情望着他,她还未开口,一旁的顾羽却已喊了声:“你胡说!”
温瑾笑道:“听你的意思,难不成是我下毒害死了我爹爹?真是可笑至极!”
老狼见她只管冷笑,便也挑起嘴角笑了笑,又向她那边靠近了些,慢慢开了口。
待他不徐不疾地开了口,温瑾一开始也还是没有半分想去听的想头,直到他说到最后,她才感觉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一个个小小的钩子,勾上了她的脖颈,渐渐勾进她的心里,勾出一种说不上的难受。
他说:“小伢儿曾与我说过,四年前,她分明记得那日顾羽在我们回来的前一天便已到了你家,他偷偷跟了小伢儿去你房里寻你,给你带了一个嘉兴上好的凤仙花汁,说是毒性小,颜色艳丽且几日不褪,最后,他悄声说要给你亲染指甲,你红了脸,便吩咐小伢儿出去望风,只是你没有料到,伢儿她没有走远,她就躲在你窗子底下坏笑着偷听你们说话,她听得顾羽说是堂主吩咐了让他提前一日赶回办些事,你们漫聊时你说到思念父亲,于是他便就势地提到了你父亲似乎很是爱吃你做的酥,在嘉兴吃到南湖酥时还向别人夸了你的好手艺,最后,他又劝你待到大哥回来时不如亲自做盘酥呈上,这样大哥才会更觉宽慰欣喜,你自己细想想,我说的,可有半分差错?”
“闭嘴!我既已只能任凭你宰割,你又何苦再这般来污蔑我,离间我二人?!”顾羽在地上拼命蠕动挣扎着,竭力抬起头来瞪着老狼那张在黑暗里瞧不分明的脸。
老狼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又一步上前将地上的他死死踩在脚底,之后又转过头去把下巴对准了一旁沉默的温瑾,冷冷说道:“你若不信,不如自己舔舔指甲。若我猜的不错,这指甲这般红艳,想来定是那嘉兴凤仙无疑了。”
只见她呆坐在原地,两瓣嘴唇似在微微地抖着,她那样的惊惶无措,却不是为了老狼之前说的四年前,只是为着恍惚之间想起,一次小伢儿见了她桌上的凤仙花汁,自顾自惊怔了半晌没有说话,待她上前问怎么了,小伢儿却前言不搭后语地劝她以后少染指甲,只说是凤仙花汁都有小毒恐伤肌理。复又想起那一****怒不可遏地一掌扇在了小伢儿脸上,小伢儿捂着脸红着眼眶瞧着她,说话间分明能听见哭腔,她说:“姐姐,没错,那双鞋是我为封叔做的,我对封叔的心意没有错,你对封叔的恨才错了!姐姐一直以来都是错的!姐姐的心思,才真真正正的错了!”说罢后,她才抹着泪跑出了门,跑到那海棠花前时忽停住了步,似是踌躇了许久才又扭回头,朝立在原地火冒三丈的她喊了一句:“杀死爹爹的人根本就不是封叔!”温瑾当时听了,只道是小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