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闭·完结篇-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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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最后这样开导她:“但驸马待公主很真诚,人是极好的。”
她淡淡笑笑,换了个话题:“怀吉,看来还须烦劳你外出,去寻些能入眼的书画献给爹爹和孃孃了。”
我欠身领命,她又露出一丝忧虑之色,道:“只是如今所剩时间不多了,你此前又很少在坊间行走,知道应在哪里寻访么?“
我应道:“公主无须多虑,臣知道该去何处。”
9.雅集
次日我带白茂先离开公主宅,直往崔白居处。
此时崔白已成誉满京师的画家,颇受士大夫赏识,常与文人墨客过从雅集,他的居所也从昔日那狭窄陋巷搬到了相国寺附近的风景佳胜处。
我按路人的指示找到崔宅,叩门数下后,门嘎地开了,一个十余岁的小孩自内探首出来,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我,却不说话。
“元瑜,来客是谁?”我听见里面传来崔白的声音。
于是我朝那孩子自报姓名,请他代为传报。
那孩子点点头,跑了回去,少顷,崔白亲自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对我长揖,口中连声道:“许久不见,怀吉别来无恙?”
寒暄之后,他引我入内,我记挂着购画之事,一壁走,一壁跟崔白简单叙述了缘由,问他可愿选几幅新作给我进呈帝后。他听了笑道:“我原是为画院所弃之人,岂敢再进呈涂鸦之作以供御赏?不过说来也巧,我正与两位好友在园中饮茶赏画,相与切磋,他们画艺倒都不俗,亦有新作在此,你且去看看,若有合适的,便请他们取几幅给你罢。”
正想再问他这二位友人是谁,却见曲廊一转,他已引我进至后院园中。
这后院面积不大,但中植松桧梧竹,内设小桥流水,清旷雅静,人行于其间,如处画中。
小桥边有一座竹子建成的亭阁,崔白的友人皆在其中,一位年逾半百,戴高装巾子,着交领遥溃聪蹬坌洌岜试诎干贤季碇械慊涣硪晃荒炅溆氪薨紫喾拢嗨辏反鞲呤拷恚泶┐笮渲瘪郑丝套诓杪撸圃诘忍榔可欤宰⑻赖悴琛
崔白带我进去,先将我介绍予二人,他们皆过来见礼。我问崔白两位先生该如何称呼,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你且看两位先生大作。”
我移步至案边,先看适才作画的先生未完成的作品。他画的是一株牡丹,花朵不以墨笔描写,只以丹粉点染而成,娇艳鲜妍,而无笔墨骨气,大异于画院盛行的黄氏画法双钩填彩。
于是我有了答案:“没骨画花鸟,绰有祖风,又出新意,先生必是金陵徐氏长孙崇嗣先生。”
金陵徐氏是指南唐花鸟画家徐熙,崔白一向喜爱他的野逸画风。徐熙子孙亦都雅擅丹青,其中长孙崇嗣以“没骨法”画花卉,将其祖遗风与黄氏富贵气相结合,于国朝画坛是创新之举。
我所料未差,那位先生含笑欠身:“惭愧,不才正是徐崇嗣。”
崔白又让我看一侧壁上所悬的几幅山水画,说那是另一位先生所作。我逐一端详,但见他笔致巧赡,稍取李成之法,画四时山水,远近、浅深、风雨、明晦、朝暮景象各异,峰峦秀起、云烟变灭,晻霭之间千态万状,布置笔法颇有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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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十二阑干闲倚遍(21)
我略一思索,也大致猜到:“先生笔下四时山景各尽其妙,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如此笔力,非河阳郭熙不可得。”
我没猜错。郭熙双目大睁,很是诧异:“我乃一介布衣,久居外郡,又不似徐先生出身世家,美名远播于天下,中贵人却又如何得知鄙人姓名?”
我含笑道:“十年前,子西便已向我称赞过先生笔意精绝了,近年画院故友亦不时向我提及,先生大作,此前我也有幸欣赏过。”
这日余下的时光,便在三位画家热情款待下度过。阁外水石潺湲,风竹相吞,室内炉烟方袅,帘卷墨香,我们点茶评画,言谈甚欢,连小白与那叫元瑜的孩子都一见如故,两人坐在小河水边,元瑜一手执着树枝,不时在地上比划,教小白画树上寒鸦。
其间我说出来意,徐、郭二位先生当即各取了几幅新作,慷慨相赠,我自不肯受此大礼,命小白取出银钱给他们,他们推辞几番,见我坚持,才略略收下一些。
“子西真不肯赐我一幅新作么?”我问崔白。
他笑了笑,唤过元瑜,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孩子旋即跑开,像是去取什么了。
这孩子真机灵。我看着他背影微笑,再问崔白:“这是令郎?”
崔白大笑,道:“元瑜姓吴,是我的弟子。”
然后,他笑意稍减,补充道:“我尚未娶妻。”
我垂目无言,带着礼貌的和悦表情默然听徐崇嗣与郭熙笑说崔白眼界过高,天下好女子成百上千,竟无一人能获他青睐,迎娶入门。
须臾,元瑜携一卷画轴进来,双手呈给我。我展开看,见画的是秋江景致,一只芦雁独立于蒹葭衰草水岸边,抬首眺望远处,意态寂寥。
黄昏时,我向崔白等人告辞,他们极力挽留,说难得如此投缘,不如少留一宿,今宵四人把酒畅谈,明日再归亦不迟。
这时有暮鼓声从附近的相国寺中传来,我想起一事,心念微动,遂颔首答应。
次日清晨,我甫至公主宅门前,便见张承照与嘉庆子双双迎出,口中都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
我讶异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等我?出了什么事?”
张承照一面为我牵马,一面说:“你走后,驸马约了几个朋友在园子里的击丸场打球,那场边原是公主的妆楼,公主听见声响,便走到栏杆边看了看。驸马的朋友中有一人大概猜到楼上帘后的身影是公主,存了轻薄之心,便故意发力,把球击到了公主身边一卷竹帘上。公主大怒,立即命几个小黄门下去把驸马的朋友全部赶走。驸马呆立在场内好半天,倒没多说什么,不过国舅夫人听说这事可不乐意了,赶过来指着那几个小黄门大骂,污言秽语的,嗓门又大,公主听了气得掉泪,我本想再带几个人下去回国舅夫人几句,却被梁都监喝住,让我别再生事。我只好听命,但这样一来,公主的气就没法出呀。她后来坐在楼上生了一天的闷气,偏偏你又没回来,她等到半夜,又担心你出事,派了许多人出去找,自己越等越急,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立即加快了步伐,问:“公主现在何处?”
嘉庆子道:“在寝阁厅中,一夜没合眼,现在还在等着先生呢。”
见到公主时,她的确是憔悴不堪的模样,双目红肿如桃,皮肤暗哑无光,头应还是昨日梳的,现已有好几缕散发垂了下来。
发现我进来,她眸光闪了闪,下意识地起身,但脸色旋即一沉,向我斥道:“外面既有逍遥处,你还回来做什么?”再顾左右,吩咐道:“把他大棒打出去!”
周围内臣侍女都暗地偷笑,并无一人上前逐我出去。
我含笑上前,把手中托着的一个纸包递至她眼前。她恼怒地侧首,但应是闻到了其中散发的香味,犹豫一下,终究还是问了我:“这是什么?”
“相国寺烧朱院那个大和尚卖的炙猪肉。”
她果然好奇,低目看了看。我一边解开包装一边解释:“我购画之处就在相国寺旁。议妥这事后天色已晚,我想起昔日公主提过烧朱院的炙猪肉,便想等到天亮,买一块新鲜的给公主,遂应友人相邀,留宿一晚。今日天还没亮我就去了烧朱院,等着烤好第一块,便买下给公主带回来。”
她立即问了一个她关心的问题:“你见到那大和尚了么?他长什么样?”
“很可惜,没有。”我叹叹气,“他生意做大了,人的架子也大了,现在的猪肉都交给徒弟烤,自己轻易不见客。”
“哦……”这答案令她怅然若失。
我趁机递给她一小块竹签穿好的炙猪肉,她亦接过,仔细看看,又嗅了嗅,似乎准备品尝,那神情看得我不禁笑起来,她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原本是在生气的,于是又羞又恼地把那块猪肉掷于地上,“呸”了一声,复又坐下扭头不看我。
四周响起零零碎碎的轻笑声。公主怒道:“笑什么笑?都给我退下!”
众人衔笑答应,行礼后相继退出,只有嘉庆子未走远,还在门外伺候。
见室内只剩我与公主二人,我才搁下炙猪肉,认真向她告罪:“此番臣在外留宿,未先求得公主许可,其罪一;擅离职守,未及维护公主,其罪二;逾夜未归,令公主担忧,其罪三。臣确已知罪,可向公主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还望公主恕罪。”
我等了等,见公主一动不动地,并无应答的意思,于是又道:“公主既不肯宽恕臣,请容臣暂且告退,待安置好所购书画,再除冠跣足,过来向公主长跪请罪。”
言讫,我退后数步,再转身欲出门,先前沉默的公主却忽然疾步冲来,于我身后搂住了我腰。
我不由一颤,步履停滞。门外的嘉庆子听见声音,回眸一顾,也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红着脸转首避开。
“我不是生你的气,”公主紧紧搂着我,将一侧脸颊贴在我背上,低声道:“我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外出的这天,我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倘若你离我而去,我宁愿下一刻就此死去。”
我默然僵立着,暂时未作任何回应。她的悲伤像夏季不期而遇的雨,再度打湿了我的心情。一抹莫可名状的伤感与她的泪水一起,循着我衣衫纹理,逐渐洇入我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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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谁堪共展鸳鸯锦(1)
1.芦雁
整理礼品的最后一刻,我犹豫了,目光在崔白那卷《芦雁图》上游移许久,终于还是把它拣了出来,没有与其余书画一起呈交御览。
秋和与崔白之事今上或许无从知晓,但皇后心中有数,这幅画中之意,她必一览即知,而秋和身份今非昔比,崔白余情被皇后知道,总是不好的。
这批礼物得到了帝后的赞赏。公主与驸马入宫贺岁时,今上特意提到这些书画,含笑问李玮:“公主宅献上的书画,都是你选的么?”
李玮颔首称是,今上与中宫相视而笑,目露嘉许之色,道:“都挺好。徐崇嗣画没骨花功力日益精进,郭熙的四时山水也令人耳目一新。”
李玮并不知我调换他所呈书画之事,听今上如此说,便愣了愣。
而皇后亦于此时对他道:“想来都尉对翰墨丹青甚有心得,如今所择皆是精品。徐崇嗣成名已久,宫中他的作品倒也有几幅,而那郭熙的画往日甚少见,颇有新意,都尉是从何处寻来?”
李玮惘然不能语,我立即朝皇后欠身,代他答道:“都尉见过河阳郭熙画作,常赞他善画山水寒林,近日听说他移居京师,便命臣去寻访,因此购得他新作。”
“都尉博涉广闻,不以画者声名决取舍,知选今人山水,可谓眼光独到,非常人能及。” 皇后笑赞李玮,又转而问我:“那郭熙性情如何?”
我说:“温和谦逊,待人接物彬彬有礼。”
皇后遂向今上建议道:“郭熙山水并不输诸位画院待诏,运笔立意,尤有过人之处,不如召入画院,让他于其中继续历练,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今上颔首称善,唤来勾当翰林图画院的都知,将此事交代下去。
从宫中回来后,李玮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犹豫了一天,终于在次日晚膳之后将此事提出来问我:“徐崇嗣与郭熙的画,是先生添入礼单中的么?”
我承认,和言对他道:“丹青图画,不必事事崇古。若论佛道、人物、仕女、牛马,的确近不及古,但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国朝画者胜前人良多,徐、郭二人便属其中佼佼者。选他们的作品,亦能惬圣意。”
他迟疑着,又问:“那我所选那些,先生也献上去了么?”
我稍加斟酌,还是如实相告:“王羲之、张萱、李成的尚在宅中,其余几幅一并送入宫了。”
李玮讶异问:“先生为何将那几位名家的留下?莫非官家会不喜欢么?”
一时之间,我未想到该如何委婉地回答这问题,既让他意识到其中问题,又不至于令他难堪,便沉默了片刻,偏偏杨夫人又于此时插嘴,说出了她的猜测:“莫不是公主喜欢,所以留下来了?”
公主闻言嗤笑一声,冷面侧首,懒得理她。
她这表情立即引发了家姑的不满,杨夫人也随之冷笑,借我发挥,道:“若不是公主喜欢,那一定是梁先生喜欢,所以自己留下了?用几幅便宜的字画换我儿子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古董,还能让官家和皇后称赞,梁先生好本事,以后好生教教驸马,让他也学学做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
公主勃然大怒,横眉一扫李玮母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