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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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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1期和我们的女儿谈话作者:王 朔字体: 【大 中 小】 怒——只是偶尔。怀念——没说一样。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呢,一想起来就觉得心思烦扰不得清净,但自己想不下去,一想到他对不起我就只会委屈。现在给你一下说破了,看清了,除了委屈,还有歉意。只是委屈不会这么烦恼,光为自己,三十年足以看淡。过不去的是对他,爸爸——爸爸死了,一个人死在家里。我还小,只能闻讯前去哭一下,给别人看到只是个悲伤的小孩,其实悲伤的小脸下面还对爸爸怀着一份小小的歉意——做女儿的歉意。因为小,因为太多错愕,自己也忘r。但是丧父之痛还在,歉意还在,在幼稚心灵的一个角落存着,存了三十年,从一个小小懵懂的心思,发育成一腔巨大的激荡的情感让我不得安宁。还以为是对父亲的嗔怨。但是怎么怨也不能释怀。现在它变成液体,流出来了,陈年的歉疚居然有度数——像烧酒。我现在浑身——脸部木了。四肢也发胀麻得要命寒毛一圈儿一圈儿过电。但是心里一下敞亮了,通风极了。这感觉对吗?我头发丝上每根眉毛上眼睫毛上耳朵里门牙上都压着对父亲的抱歉应该很沉重怎么反而如此美妙? 
  老王:发觉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更需要抱歉,而且把这歉道了出来,当然美妙。再就是你连续疲劳几天,昨一晚上又整宿没睡,大量熬费脑浆子,身体空乏,猛一激动,奋发代偿——骇了。 
  咪咪方:我眼睛很想睡觉,可脑子不让。我要坐在这儿合着眼睛跟你说话,你不会认为我不懂事吧? 
  老王:无所无所,你养着你的,什么时候黑过去了就睡一会儿。你可别落一失眠的毛病,睡不着觉那可太苦了。 
  咪咪方:梦里的我爸其实不是我爸,是我大大。比我爸胖,比我爸高。梦出来以后我才反应过来。 
  老王:老方家的男人都不长寿,才几年,一个接一个脚跟脚走光了,好像集体发过誓不进入二十一世纪。就剩你们几个女的了,真姓方的也就你一个。一门男丁不旺,上辈子不定积什么德了。 
  咪咪方:你们家好像有气场。在别的地方很少梦见,在你家,梦见两次了。 
  老王:我也是,做梦挑地方。只要在书房睡,就能梦见我父亲和哥哥。也是总梦见他们还活着,忙着一件我不理解的事情。 
  咪咪方:其实我已经忘了父亲的长相。想起他的时候就那几个姿态,一个笑的,一个盯着我的。有一回翻照片,发现那是两张旧照片,盯着我的那张我还是个仰面朝天的婴儿。一做梦,他就变成别人。上次做梦,他是你,很多很多年前,窗帘是我爷爷家的窗帘。我想去上学被魇住起不来,你在门外,看不见感觉得到。一下醒了,想起你,十分恐怖,知道你不是我爸爸,是冒充的,可全家人都把你当我爸爸——接着发现还是梦,又挣扎,一半在梦里一半在梦外——你确实在门外走过。醒了一遍还是梦,醒了一遍还是梦,至少五六番儿,才哎呀一声醒过来。 
  老王:你爸小时候,老梦见各种妖怪和野兽来吃他。一着急就尿床。我们在保育院的时候,他的被子一抖开,全是世界地图。小学四年级,他做过两个礼拜的连续梦,天天有一个女妖怪来喝他的血,吓得晚上哆哆嗦嗦不敢回家,回家不敢睡觉。后来的后来认识了个女的,有一年对我说,他觉得这个女的就是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可能也不是喝他的血,是一种接触,小孩不理解,以为是迫害。他说他小时候梦见过的妖怪,长大全见着了,都是他的朋友和关系人。这么想也好。我听了他这个逻辑,再做噩梦也不跑,站在梦里认这哥们儿是谁。 
  咪咪方:我只连续过两天,连续做梦看一只手表,已经觉得真有这只手表了。 
  老王:我连续过四天。一个偶尔在一块玩但不太熟的女孩。第一天梦里跑到人家里去做客。第二天在桌子底下跟人家偷偷拉手。第三天在兵荒马乱的大街上两个人东躲西藏并互相接吻。第四天跑进一所断垣残壁的房子里好容易发现一张床垫子慌慌张张做爱老是被人打断。之后再见到那女孩假装没看见,对依旧是太平岁月心怀不满。 
  咪咪方:不跟你做爱就对人家有意见。 
  老王:那倒不是那个意思,不跟我做爱的人多了,还能都有意见?不是梦完了就见到的,那还不糊涂。隔了一年,在一个社交场合碰到,是旧梦在脑子里晃了一下,似乎有事儿,一下不符合心理准备了,俩范儿不知道拿哪个好,走道同时出了右手右脚。就两分钟,两分钟就回过味儿了,是梦不是事儿,大大方方过去跟人家握手。 
  咪咪方:有时两分钟,就把人得罪了。 
  老王:那次没有,那次那位小姐毫无察觉。人多,两分钟,她还没看见我呢。 
  咪咪方:就跟有很多次似的。 
  老王:很多次谈不上,不止一次就对了。有一些人,现实中来往不多,梦里交情很深,梦里还聊天呢,隔三岔五聊一次,吃个饭,跑跑步。我梦里的常客还有几个男的。有两三个朋友,因为老在梦里聊,多少年不见面,一见还是觉得亲,而且真是互相了解。 
  咪咪方:我在梦里和人聊,醒了都记不住。 
  老王:我也记不住,梦里聊梦里的,外边聊外边的,不是一国家。但一进梦就能对上号,跟张三聊什么,李四聊什么——不是每人每,壳钉壳,大概齐顺辙。常聊的,几夜没见,还能接着聊不用重新起范儿。有两年,你爸一进我梦里就跟我狂聊他的梦,在梦里聊梦,一梦环一梦,越聊越深,完全醒不过来。有时在梦里还记着白天有什么事儿到时间该起来了,结果怎么提醒互相呼唤也醒不过来,就像你刚才说的,醒来一层不是,醒来一层不是,烦死了。有时其实就是我们俩之间的事,就在梦里直接办了得了——但在梦里办不了白天的事。 
  我在梦里认识的人,只有他一个是醒了还记着的,第二天能找我来,说头天怎么梦见我了,都聊什么了,我旁边还有谁,形容一遍。开始有点惊着我了,我在梦里和谁好再让他看见,岂不臊死我就这么一点隐私。后来发现在梦里他是独眼,只认得我,我带着谁他看着都是一个变形,老说我与虎狼同行。反观他,也始终一个愁云惨雾人,我才安心。他自己说,他单独为我做一个梦,这个梦里只有我和他,是个聊天室,聊白天想不到的事。 
  咪咪方:什么是白天想不到的事? 
  老王:还没发生的事,纯粹不可能的事。譬如他是间谍,我是女间谍。醒来十分荒唐,在梦里面全当正在发生无比紧张,最古怪的一次是他跟我谈结婚。 
  咪咪方:要是我,就再找一个人,三个人做一台梦,一定更有意思。 
  老王:再找八个人,就在里面搞成一个小社会了。不知道他,我是没好意思找一个人说我梦见你了,如何如何——也说过,人家说,哦,是吗。没抻我这茬儿。一直在梦里,容颜不改,还有亲切的交流,几十年绵绵不断,心照面宣,也只有你父亲。我们俩应该怎么形容呢?是铁面交情,什么话都可以开着说,没面子,全好意思,每次互相臭卷,互相暴损,互相揭老底,互相目瞪口呆——之后,你父亲都会叹气低着头说,唾面白干就是说你我呢。 
  咪咪方:仗义啊仗义,见过仗义的。 
  老王:从保育院开始,我们俩就互相梦见。梦见了也不在意,各做各的梦。上小学的时候,外头打了架,梦里讲和,不像成年人懂得情义,反而别扭。一起参加过德军,一起遭到过枪杀,一起飞行也一起跳过楼。1969年,二十九号院解散,你们家去了河南五七干校,我们家搬老段府,我们有两年没见。一次他在梦里说,秫秸秆儿扎了他的眼睛,左眼皮上留了疤。还说新乡的糊辣汤好喝。我告诉他,我们每天夜里去东四的青海餐厅喝馄饨。不久以后你们家调回来,他左眼皮上果然有个疤。一见我就说,什么时候去青海喝馄饨呀。三十年之后我才在花市一家河南驻京办事处的餐厅头一回喝到糊辣汤,朋友认识人,专门叫给做的,就是浓烈调味的杂烩汤,说是农家盖房子麦收请工待客就馍的。都忘了,吃了回来才觉得早听说过这吃物。老了,梦里也是懵懵懂懂,懒得看那些千新百巧的心思。方言恨我,就是因为我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参与了他的幻想。两个人做一个梦,结果就是这样。他爱谁我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也不全属于他,有我二三分之一至少。是我们一起创造的。 
  咪咪方:又是女人,我都听烦了。 
  老工:梦中情人,不是比喻哟,是真的——连续一个人,四十年出现在你梦里,有面容有身体还有对话还有性爱,就是光线暗点,颜色暗点,是不是也可以当真?你当不当真不要紧,反正我当真,你父亲当真。2004年和一个写作果儿聊天,她结了婚,但是感到从来没像样爱过一个人。我正在犯痛风,只能吃奶制品。她说——指我这痛风——你终于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东西了。回来想,越想越觉得这话够损,但也是实情,现在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这一身病。 
  咪咪方: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什么意思? 
  老王:其中一个意思是说每个人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 
  咪咪方:真够深的。不是指人性吧? 
  老王:不是。你要不要盖上点? 
  咪咪方:不用,不冷。我也觉得不是,光人性多不牛逼呀。是指灵魂吧? 
  老王:是吧。 
  咪咪方:为什么这种口气——是吧? 
  老王:不想正面回答,因为灵魂太容易误会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人一听灵魂就吓得要死。 
  咪咪方:我不会光听听就被吓死。我对这个事情很感兴趣。风声像在山里,像一个小孩在赶路。 
  老王:听哪种——王氏的还是方氏的?你姓方,先听方氏的吧。先天存在的,至少存在了一百亿到一百五十亿年,大于人,大于生命,大于星际,小于原子,小于夸克,目前不被任何人类的观测方式所测量。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可见也没有内禀质量,光子是它最好的比方。不能肯定的是它到底有多少种呈现方式,还是所有的呈现都归于它,哪一种才可称其为本质还是表面即本质? 
  咪咪方:前半句像宇宙,后半句像说无。 
  老王:站在人的立场很难理解。 
  咪咪方:那站到哪里理解?我们还能是什么? 
  老王;只要不是人了,就可以是任何方面,谁说我们非得是人来着?你首先要抛开一个观念,不能想灵魂为人所拥有,只是人的一个精神凝聚,像苹果的一个核。你要这么想,灵魂独在,纵横宇宙,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乍然一现,这么讲也不准确,让我想一想,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临时外泄?不明出走?一个梦?都不准,都把人抬得太高了。因为我们是人,总是要把自己放在自我感想的中心,其实对灵魂来说,还有很多经历比曾经为人要重要得多。 
  咪咪方:比如说呢? 
  老王:比如说宇宙诞生,比如说恒星死亡,比如说黑洞逃逸。这么说吧,人,只是灵魂的一次轻微扭曲,一次轻微受困,本来自由来去,无所不在,忽然跌了个跟斗,掉在地球上一个人家,再睁眼成了个小孩,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要重新开始,被人教导学做人,受人辖制,在人群中吃力地讨生活。拖着个软身子,吃生命维持生命。一天不吃就跑不动,少喝一口就舌干唇裂。笨拙虚弱不明真相地度过几十年,一日日走向衰老,走进坟墓。转瞬之间爬起来,立刻忘了这一个跟头,就像从来没坠落过,又一笔怒放开来,无穷大无穷细微地躬身充满宇宙。说躬身只是一个比喻,是说我们那当时——从来的态度。什么看起来都很短暂,只需要谦虚地站在那里。谦虚和站也是比喻,呼应躬身,是拟人,其实既没有表情也没有形体,只是一个i百六十度的注视。 
  咪咪方:有自主意识吗? 
  老王:这是我不能肯定的,因为我只有两次很短暂地达到灵魂状态,老王这个身份是消失了,但是还有意识,似乎是另一个自我的意识,我不能分辨,下来也糊涂,不知道这个意识是不是也是一次划过。因为我从未消失过自主意识,所以我倾向于有自主意识。你用自主意识用得好,因为确实不同于自我意识。当年方言就和一个朋友为此产生过争论。朋友少患难症,长年徘徊在生死线上,正经人里也就是他能聊聊死亡。 
  咪咪方:什么叫正经人? 
  老王:只关心人的,只关心人类的,一点人文精神就把他充满,比拜金主义照看的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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