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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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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光、苏轼击掌助兴。
  琵琶、古筝、竹笛合声而起,其音清雅凝重。
  王安石唱起:
  渐老偏谙世上情,
  已知吾事独难行。
  脱身负米将求志,
  戮力乘田岂为名?
  高论颇随衰俗废,
  壮怀难值故人倾。
  相逢始欲宽愁病,
  搔首还添白发生。
  这确实是王安石出京巡察两个多月来的心境自述!他用苍凉的歌声坦率地向朋友袒露心底的苦闷。他感到孤独,感到举步维艰,前途渺茫。他有着难诉的委屈,委屈中有着浓浓的一层颓废。他仰慕孔子的弟子子路负米养家、辞官隐退的心愿。他把一颗心托给了两年多来与自己政见不合的朋友,希望朋友能够理解他这两年多来的所作所为。
  司马光听着王安石这心曲之音,默默点头。介甫心高而志远,认真而躬行,两年多来倡“变法”而执掌权柄,其坚毅锐进之气,雷厉风行之姿,朝廷无二啊!“戮力乘田”,负重如牛,何尝容易?白发霜鬓,还不是为了大宋富强吗?惜乎急功而近利,倔傲而执拗唉,想这些干什么啊,朋友相处,何必以自己的所见所思强加于人呢?政见,治国之策,各得其所施之处也。各人所见,原属不同,自己之所施,就一定正确无误吗?鉴别其正误的,不是权力,不是宣言,不是自我标榜,而是未来的时日。介市之所言所为,也许是愚人之不及啊!而两年多来自己的话也许说得太多了,“高论颇随衰俗废”,这“衰俗”也许就包括着自己的那些谏言。奏章、书信。介甫,好自为之,今后不会再有司马光的“衰俗”干扰你了
  苏轼听着王安石这心曲之音,心头浮起一种难言的酸楚。政见之争,使争论的双方都已心力衰竭了。自己失意遭贬,介甫又何尝轻松!他赢得了论争的胜利,也尝到了世情的重压;他赢得了辉煌的权力,也尝到了可怜的孤独;他赢得了皇上的信任,也必须为责任所驱使。介甫真是朝政上的风云巨手吗?他有着过多的情感,有着过多的想象,此时表现出来的一切,和自己的一颗文弱之心何其相似。“相逢始欲宽愁病,搔首还添白发生。”诚哉斯语!朋友相聚,本该使痛苦和忧愁得以宽解,谁知还是添了新愁。唉,该离开这风波不息的京都了,该嵌口不语了,该到江河山林去寻觅人生的真谛了
  王安石歌尽,从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件褪了颜色的长袍,捧在司马光面前:
  “君实,此袍你还认识么?”
  司马光愣住了。
  王安石深情地说;
  “十六年前,你我同职群牧司,时公年三十七岁,我年三十五岁,家眷未进京都,你我一双逍遥子,同桌而餐,同室而卧,谈古论今,常逾通宵,慕先贤之业绩,赞英烈之炳彪。一夜,论及太史公司马迁拼性命完成《史记》之举,两情激烈,豪饮猖狂。我醉仆桌底,呕吐污袍。是你,以兄长之谊,为我治茶醒酒,为我浣洗污袍啊。”
  司马光想起来了,被王安石不忘旧时友谊的真情深深打动。是啊,十六年前的细微往事,亏他记得真切。十六年前的一件长袍,亏他保存至今。十六年前的介甫,终究没有改变啊!两年多来的“变法”之举,不正是介甫在“慕先贤之业绩,赞英烈之炳彪”吗?可自己呢?惭愧啊!虽早有志效先人司马迁之志,明史以贯今,以利今之圣上和圣上千古不朽之业,可现时的《资治通鉴》仍是一个空名。十六年前那夜豪饮猖狂。介甫爱我励我之状清晰可见。今夜介甫持旧袍送别,依然爱我励我,用心深沉啊!政争失败了,自己道贬了,在官场上无能为力了,满腔热血何处诉?只有那清冷寂寞的书局了。介甫,你在指给我一条实现自身心愿的宽阔道路。唉,谁知道今后的风云能让自己在这条道路上走到底吗?司马光神情怆然,喃喃而语:
  “认识此袍,记得此袍,不敢忘记那夜介甫爱我励我之语。”
  王安石以袍相赠:
  “公博学多闻,嗜史不厌。现于浩如烟海的古籍中,能扬帆行舟者,唯公一人。公为人清正,有胆有识,现能辨往事之迷雾,论定历代帝王功过者,亦唯公一人。愿公继司马子长之风,早成千古不朽之业。今夜送别,无它物相赠,愿此袍裹安石之心,常伴君实。”
  司马光接过旧袍,沉吟片刻,拱手谢道:
  “介甫深情,光无任感激。情之所至,奉诗几句作答。姑娘,也伴我一支古曲吧。”
  歌伎们弹奏起琵琶、古筝,吹响竹笛。
  司马光和曲而歌:
  三十余年西复东,
  劳生薄宦等飞蓬。
  所存旧业唯清白,
  不负明君出补忠。
  早避喧烦真得策,
  朱逢危辱好收功。
  太平触处农桑满,
  赢得间间鹤发翁。
  司马光向朋友奉还了一颗诚挚的心。他叹息自己命运之不济,他不忘他知遇的“明君”,他庆幸自己能“早避喧烦”,更庆幸自己没有落个更为悲哀的下场,他希图有个“太平”的晚年。他此刻似乎摆脱了往日那种庄重、呆板的形骸,向朋友展现出一副情感复杂的面容——悲哀、苦怨、伤感、侥幸
  王安石倾听着,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莹莹泪珠在眼眶里闪光,往日里那种孤傲、执拗、诡秘、冷漠的神情不见踪迹,坦然而露歉疚、苦痛、重友情而又无可奈何。
  苏轼早已沉浸在美好友谊的交融之中。两首诗的唱和,淹没了朝政纷争,一件旧袍复活了肝胆相照的赤诚。看来,“政见之争”终不及“旧袍之谊”久远啊!他忽而记起三年前寄题兴州太守晁仲约的一首小诗,那是自己心境激越时的理想之歌,断不会有丝毫哀怨,当可宽慰介甫歉疚之心;那也是自己今后将追寻的一种境界,是未来的寄托之所,亦可宽慰君实那颗凄楚的灵魂。于是,在司马光歌声停落之际,苏轼离席而出,起舞而歌:
  百亩清池傍郭斜,
  居人行乐路人夸。
  自言长官如灵运,
  能使江山似永嘉。
  纵饮座中遗白(巾合),
  幽寻尽处见桃花。
  不堪山鸟号归去,
  长遣王孙苦忆家。
  歌伎们急弄琴弦。
  司马光拍案击节。
  王安石鼓掌应和。
  苏轼虽知音律而不谙歌唱,喜舞蹈而失于粗疏,且时有走调简慢之拙,但声出肺腑,情真意切,手舞足蹈,尽兴抒怀,一下子把今夜这友谊的聚会推到了高潮。
  牧歌似的诗句,吟咏着东晋南朝刘宋年间山水诗开拓者谢灵运的趣闻轶事,袒露了苏子瞻心底避世归隐的念头。这是历代文人仕途失意之后的殊途同归,苏轼也没例外。
  他在用歌舞向司马光送行: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经常偕朋友属吏寻山越岭,怡情山川,自得其乐。你我遭贬之人,也许应当效仿。
  他在用歌舞向王安石告别:自己将追觅子规鸟“不如归去”的叫声,离开这繁华的京都,向那不染凡尘的“桃花源”而去。
  司马光领情了。他激情难捺,斟酒一杯,走到苏轼面前,举杯而声音哽咽:
  “子瞻年少我十八岁,却早昧人生奥秘,光愧不及。‘纵饮座中遗白(巾合),幽寻尽处见桃花’,只这两句,就够司马光今生享用了。”说罢,一饮而尽。
  王安石从怀中取出一笺,走到苏轼面前:
  “子瞻所歌,披肝沥胆。‘自言长官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人生如此,当无憾了。愿杭州今后变得更美。安石痴长子瞻十六岁,不敢以兄长自居,仅以片纸相赠,为子瞻送行。”
  苏轼接过纸笺,打开一看,纸笺上有两种笔迹书写的四句诗,他好生奇异,朗声读出:
  黄昏风雨瞑园林,
  残菊飘零满地金。
  秋英不比春花落,
  为报诗人子细吟。
  “后两句诗是自己字迹啊!”苏轼头脑“嗡”的一震,恍然而悟,惊愕地抬头望着王安石。十年前的一桩事,蓦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嘉祐六年十一月,介甫知制浩,自己奉诏出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离京赴凤翔府的前夜,特去制诰院向介甫告别。适介甫离室他去,遂据椅以待归。忽见案头有未竟《残菊》诗两句,墨香犹存,细观之,即此“黄昏风雨瞑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两句。诗入眼帘,不禁愕然:天下百花飘零,唯菊花枯萎而不落,介甫视而不见,霜地寻金,谬之甚矣!那时年轻气浮,当即以戏言向介甫告别,提笔联诗两句:“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孰知十年之后,介甫仍存有此诗,并赠以送行,其意何如?思之不解啊!苏轼遂举笺询问:
  “天下果有飘零之菊花吗?”
  王安石沉吟片刻,微笑作答:
  “子瞻岂不知《楚辞》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吗?”
  苏轼默然。
  司马光已猜知此诗乃王安石与苏轼联句之戏作,听见王安石引用《楚辞》中“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作辩,插话打趣说:
  “介甫谬矣!《楚辞》中确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可屈子‘餐’的是摘下的初开的菊瓣,而不是枯萎飘零的‘黄金’,如果那样,只怕屈子要闹肚子了。”
  王安石朗声大笑,轻松而语;
  “子瞻,你我同出于欧阳水叔公门下,恩师论诗,重于‘直寻’而轻于‘补假’,我方才借《楚辞》中一句以‘补假’,几使屈子腹泻受苦,罪莫大焉!幸得君实执鞭教正,方免谬论流世矣!愿子瞻‘直寻’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间、渔村农舍,为大宋文坛增辉。”
  苏轼顿悟:这便是“直寻”?直寻“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间、渔村农舍”。诚哉斯言!介甫,一字千金,感谢你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就是“海”,这就是我所寻觅的“海”啊!
  王安石似乎猜中了苏轼此刻之所思,为鼓励朋友超越前辈文坛巨匠欧阳修,大声吩咐歌伎:
  “姑娘,弹唱一首欧阳永叔公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伴我们畅饮!”
  歌伎放喉而歌: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扬紫陌洛城东。总是
  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
  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歌伴流觞。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司马光想着:这两年多来朋友之间的匆匆聚散,真的化解了政见之争留在心底的疑团吗?真的不会再在政见上捉对厮杀了吗?唉,这只谈友谊、不论政见的聚散本身,不就是“此恨无穷”的说明吗?他有些醉了。
  “今年花胜去年红。”王安石的心被触动了:今年的花真的胜过去年吗?文过饰非,难以弄清真相,难以听到真话啊!君实要走了,子瞻也要走了,只怕今后连反对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如果今年的花不如去年红呢?他也有些醉了。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苏轼想着他的恩师欧阳修,想着欧阳修的诗论“直寻”,想着王安石的赠言,想着友中之师的司马光,想着弟弟子由,想着朋友王诜、陈慥、文同,想到明年此夜的杭州“知与谁同”?不知啊!只有天知道!他全然醉了。
  司马光醉了,王安石醉了,苏轼醉了。
  歌伎们没有醉,她们仍在弹唱着《浪淘沙》,用清雅的曲音,把主人和客人送入醉乡深处。

  篇二十五
  十里长亭
  苏轼无逐无恋地要离开京都了·歌伎们送给他一座人间仙境——杭州城·
  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十三日,是苏轼及其家人离开京都的日子。
  四更时分,月色朦胧,苏轼和家人聚集在寂静的庭院里。妻子王闰之,怀抱着出生八个月的苏迨。十二岁的大儿子苏迈,搀扶着满头白发、泪珠莹莹的任妈。十岁的侄儿苏迟,照料着六个弟弟、妹妹。两个中年仆役,挑着沉重的书箱。沉默不语的老老少少,一片黯然。
  苏轼的心境可想而知。这就是贬离,没有朋友送行,朋友们都早于自己离开了京都。现时只有驸马王诜在京,可自己不愿意把酒告别,怕伤情更浓。九名歌伎已于前几天遣散了。只留下年老的门丁看守此屋,可怜的老人此刻正在忙碌着把箱笼包裹装在雇来的马车上。
  苏轼抬头打量着月色中的翠竹、花坛、梨树、假山、鱼池,一种瑟瑟索索的声响似乎是花、木、竹、石在低声话别。他鼻子一阵酸楚,泪水潸然而下。
  老门丁悄悄走到他的身边,轻声说:
  “大郎,车装好了。”
  是啊,该早点上路了,该在这不为人知的夜里离开京都了。他默默地把任妈扶上马车,把怀抱迨儿的夫人王闰之扶上马车,把子由的几个年幼子女抱上马车,挽起儿子苏迈和侄儿苏迟的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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