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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3章

小说: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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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河岸边一株万花纷繁的梨树下,站着两位学士模样装束的人。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瘦,神情飘逸,身着蓝色宽袍傅带,头戴高统尖顶学士帽;一位身材稍矮,面容红润,神情沉稳,身着白色宽袍傅带,头披学士方巾。他俩置身这繁华都市之中,春色弥望。目睹四周的狂欢极乐,蓝袍学士闭目摇头,神情凄郁;白袍学士仰天长吁,喟然自语:
  “三年不见京都,御街变了,习俗变了,民情也变得陌生了。”
  蓝袍学士一声苦笑:
  “这就是京都的繁华!桃梨李杏,荷莲轻舟,男歌女舞,妓院酒楼天子脚下的繁华啊!”
  蓦地,一支神韵清雅的歌声从远处人群中骤然腾起,委婉幽丽,裂石穿云,四周的喧闹声戛然消失。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
  白袍学士听得真切,神情激动地对蓝袍学士说:
  “哥,这不是你前几年写的那首《沁园春》吗?”
  蓝袍学士正入神,连声称赞:
  “琴音歌声之美,远胜这首浅薄之作。京都艺坛又冒出了一个难得的奇才”
  突然,在朱雀门外不远处惊叫声炸起,人群骚乱,歌声中断。两位学士抬头望去,御道上飞奔着五匹战马,已越过御道一边的黑漆杈子,向艺伎们歌舞的圈子冲去。御道上巡逻的几个禁军士卒上前拦阻,被马背上的汉子甩起马鞭抽了几下。一名禁军小校举起皇城司的令旗发出警告,汉子们夺过令旗扯得粉碎。一声唿哨,纵马狂奔,百姓或被撞倒,或被打伤,哭声、叫声、喊声,一片惨相。马背上的汉子均着绊色窄袍,外披金蹀敦背,头戴红沿金冠,分明是西夏使馆的随员。
  为首的那个行凶者,身高六尺,似狼如虎,在马背上弯腰伸臂,从惊骇的歌位中,掳起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提上鞍去。被掳的歌女怀抱琵琶,发出悲切的呼救声。
  蓝袍学士见大庭广众、皇宫御门之前,外夷如此猖撅,大喊一声:“不许西夏人行凶啊!”遂即拉起白袍学士的手向骑马者追去。就在这时,人群中忽地跳出一位身着黑色短装的汉子,挥起长剑截住行凶者马首。他飞身跃起,矫若鹰鹫,伸手之间,从马背上夺回了被掳的歌女。西夏人大怒,五匹战马同时拨转马头,五条马鞭同时抡起,向短装汉子抽打而来。只见短装汉子举剑一挥,一道白光闪过,五条马鞭刷地折断,如五条无头长蛇悠悠落地。西夏人惊骇,跃进御道,仓皇逃去。
  此刻,御街上人群和禁军士卒已逃离一空,只剩有惊呆的歌女、提剑的汉子和两位惊诧不迭的学士。
  蓝袍学士突然惊喜地望着提剑汉子高声喊道:
  “季常,是你啊”
  汉子定睛一看,也高兴地大喊:
  “子瞻,子由,可巧找到你们两位了!”说着,收剑入鞘,舒展双臂迎来,抱住了久别的好友——苏轼、苏辙。
  “昨天听说你们两位从四川返回京都,今日一早,就去府上造访,任妈说,你俩来御街赏花。果然在此。”
  苏轼打量着朋友:
  “季常,四年不见,你是更加英俊倜傥了。”
  季常转目望着苏辙,逗趣地问:
  “是吗?”
  苏辙附合:
  “岂止英俊倜傥,已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侠了。”
  季常纵声大笑,拱手说:
  “谢苏氏兄弟赞誉,借二位吉言,我定能名留青史。今天有位朋友在曲院街遇仙酒楼设宴,为你们两位接风洗尘,特命小弟前来恭请大驾。”
  苏辙诧异。
  季常急忙解释说:
  “这位朋友今日一早与我同去贵府拜访,你俩不在,我俩分手分工,我来御街找人,他去酒楼治酒。”
  苏辙询问:
  “这位朋友是谁?”
  季常诡秘地一笑:
  “两位尽管放心,不是刚才那几个西夏汉子就是了。”
  苏轼、苏辙笑了。
  季常从怀中掏出一些散碎银子,转身扔在歌女的怀里,大声叮咛说:
  “姑娘,快回家去,我们的朝廷管得住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些凶蛮的西夏人啊!”说完,拉起苏轼、苏辙的手,向曲院街遇仙酒楼走去。
  歌女从惊呆中醒悟过来,噙着泪水,望着眼前缓步离去的三个人物,心内暗暗自语:
  “子瞻”,不就是当年轰动京师的“三苏”中的苏轼吗?“子由”,不就是“三苏”中的苏辙吗?往日诵读苏诗、弹唱苏词,今日,梦中憧影突现眼前。天哪!这不是奇缘奇遇吗?这位救命恩人叫季常,季常又是何等人物?能与苏轼、苏辙为友,想必也是人中麟凤了
  季常,姓陈名忄造,号方山子、龙丘子,陕西京兆人,时年三十岁,是原凤翔府太守陈希亮的儿子。此人性情粗豪,少年时仰慕古代侠士朱家、郭解之为人,使酒好剑,嫉恶如仇。弱冠后,立志军旅,精研兵书。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苏轼在陈太守帐下任节度判官时,与陈慥定交为友,至今已经七年了。
  当然,歌女更无从知道,此时此地这对朋友重逢,苏氏兄弟将被卷入一团祸福莫测的政治风暴。
  歌女跪在当街,手捧恩人留赠的银两,痴情地望着豪爽的陈慥、沉稳的苏辙和潇洒飘逸的苏轼谈笑远去
  苏轼,字子瞻,时年三十四岁。苏辙,字子由,时年三十一岁。四川省眉州眉山县人。一对历史上罕见的同心同志、同乐同悲、同进同退、同样结局的亲兄弟。
  陈慥带着苏轼、苏辙沿着带状河,在逶迤不绝的桃梨李杏的五色繁花下向北走去。苏轼无忧无虑地和陈慥攀谈着,别后的思念,苏父苏洵的病亡,陈太守“罢官案”的始末与病故,以及苏轼已故夫人王弗的贤惠、续娶夫人王润之的美丽,无不一一言及。
  苏辙默默无语地移动着脚步。他思索着自己和哥哥眼下的处境,以及十多年来的种种往事:
  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四十九岁的父亲带着二十一岁的哥哥和十八岁的自己,离开山青水秀、满院紫桐花的家园,赶赴京都,要把儿子们送进他一直厌恶的科举考场,期望通过这条读书人唯一能够走向高层的途径,去施展儿子们的政治抱负和文学才能。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啊,父亲带着他们走访了老友张方平、范镇,呈上了他们的诗赋文章。接着老友又把两个村野小子推荐给文坛巨擘欧阳修。感谢之余,父亲又私下喃喃自语:“这是诗文之力?还是情谊之故?只能在考场上鉴别了。若属情谊之故,我耻于为人了。”春去秋来,京都兴国寺浴院夜夜不熄的烛光,最知那时学子考生的心啊
  陈慥引领苏轼、苏辙走进朱雀门,进入内城。御街东侧横着一条嘈杂喧闹的窄巷,巷口立一座状元楼,由于前几天粉刷一新,春雨刚止,屋脊廊檐上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闪亮。状元楼往前,一溜儿排列着十几家妓院。院院门前都立着一群妖媚的女子,弄情卖俏地招揽行人。陈慥与苏轼、苏辙刚入街口,妓女们一拥而来,花团锦簇,嗲言浪语,声势夺人。苏辙急忙闪闪避避,惹得兄长开怀大笑。陈慥拦住乱拉乱扯的女人们,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扔去,打趣地说:
  “我的这两位朋友都是旱地鸭子,下不得水的,请姑娘们放生吧!”
  妓女们并不勉强,报之一笑,高兴地分银子去了。
  苏辙苦笑一下,整理衣衬。陈慥打趣:
  “子由,你知道这条街巷的名字吗?”
  苏辙摇头。
  陈慥低声说:
  “这里叫杀猪巷。”
  苏辙举目四瞧,不见一处内铺,神情茫然。
  陈慥哈哈大笑:
  “这里屠宰的不是吃糠的呆猪,而是精明风流的王公。他们都是锦衣万贯而入,皮毛无存而出。在这些妖媚迷人的‘屠夫’中,才貌俱佳者,名叫封宜奴,此人乃京都名妓,女中豪侠,和你们兄弟一样,也是轰动京师的人物。你知道‘封宜奴颠倒翠花楼’的壮举吗?”
  苏辙急忙摇头,不愿听陈慥瞎扯。苏轼却来了兴趣,靠近陈慥,催促道:
  “愿闻其详。”
  陈慥诡秘地一笑,谈了起来:
  “讲起这件事情,可要给皇家龙子龙孙的脸上抹黑了”
  陈慥压低声音,苏轼侧耳倾听,不时发出笑声。
  苏辙默默地走着,继续想着心事:
  嘉祐二年正月的礼部考试中,哥哥在答卷《刑赏忠厚之至论》、《〈春秋〉对义》中,精辟地论述了“以仁政治国”的思想,阐明了吏治必须“赏罚严明”的主张,并以纵横捭阖、汪洋恣肆、雄辩宏论、文理自然的风格,荡涤了五代文风藻饰靡靡、浮巧轻媚、丛错采绣、华而不实之弊,赢得了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主考官欧阳修和国子监直讲、文坛骁将梅尧臣的赞赏,中进士二名。相传,欧阳修曾语梅尧臣:“读苏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自己也以政治上的激进和文风上的澹泊,与哥哥同登进士科。那一夜,浴院里,月光如水,松枝暗绿,一坛清酒,几盘素肴,父子举杯相庆,其乐陶陶。更难忘父亲高擎玉杯,遥向家乡的母亲报喜,至情至爱催人泪下
  面前已是天汉桥。
  天汉桥俗称州桥,乃汴河流入京都后十三座桥梁之一,因位于御街之上,桥头建筑华丽,桥身石雕成群,成为京都景观之一。
  此刻,桥下河水滔滔,清澈见底,舟船帆樯盛装,满载宫用物品结队而过。苏轼对此似无兴趣,驻足只观赏玩味桥上的石栏和石栏上的石梁、石笋、石狮、石佛、石仙女及两岸玉石堤上雕刻的大型海马、水兽,滔滔不绝地谈论雕刻技艺和有关海马、水兽、石佛、仙女的神话传说。陈慥附合着、争论着,惹得过桥行人停步注目。苏辙望着兴致极好、口无遮拦的兄长,微微摇头。望着河面上往返的舟船,他又陷入沉思:
  当年三月,仁宗皇帝亲临殿试,哥哥中进士乙科,自己以四等中举。父亲因年过五十,不愿屈身就试,便以平日所著的二十二篇政论呈献欧阳修。父亲的文章,以涉古论今、针砭时弊、启迪人智、呼吁进取的内蕴和老辣犀利、谨严缜密、生动鲜明、雄奇大气的风格亦博得称赞,授以秘书省校书郎之职。“三苏”一举成名,轰动京师。父兄的文章,文人、学士争相传诵。自己与兄长同时闯进了文坛高层,当时的朝廷重臣富弼、韩琦、曾公亮、范镇、张方平诸公,均以国士待之。就在这时,母亲于四月在家乡病故。父亲闻讯,嚎啕痛哭,不得不领着儿子,丢开刚刚降临的机遇和可望可及的追求,告别新朋老友,返回家乡,居丧守制在居丧的二十七个月中,兄长对在京都一年多时间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作了深刻的反想,对朝廷几十年来在‘太平盛世’掩盖下的四伏危机作了深刻的解析,对浮华因循、奢侈腐败之风作了深刻的溯源,针对种种弊端,探索着种种的革新方略。那是漫长的二十七个月啊!哥哥在哀痛中沉思、求索、奋笔,在寂寞中忧国忧民。居丧期满,父亲拖着多病的身躯,以刚毅之心,决定抛却家业,带着十多口之家,再一次奔赴这繁华喧闹的是非之地,为儿子开辟前程
  走下天汉桥,往西一拐,便是曲院街。
  各色店铺的旌旗幌子迎风飘展,各色吃食的叫卖吆喝声扑面而来。陈慥拉着苏轼忙碌地介绍着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曹婆婆店铺的“五香肉饼”、鹿家分茶的“鹅脯、鸭脯、鸡脯、兔脯、鸽脯、鹌鹑脯”、黄胖子店的“血羹、粉羹、头羹、石髓羹、石肚羹”陈伦热情宣传,店主热情陪笑,苏轼慷慨许诺:在京都之日,一定从东到西逐家享用,决不使一家落空。
  苏辙跟随在后,依旧不发一声,不置一语,神情沉郁:
  嘉祐六年,在欧阳修的举荐下,自己与兄长又参加了秘阁的制科考试。兄长入第三等,自己入第四等。兄长在呈献的《进策》二十五篇和《进论》二十五篇中尖锐指出:“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情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闽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一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甚至指责仁宗皇上“未知御臣之术”。并在“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军旅”等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提出了革新主张。这些激烈的言论和改革措施,立即在朝廷引起震动,同者誉之,异者毁之,誉毁之争,使兄长以革新面目登上了朝政舞台。时韩琦为宰相,王安石知制法。韩琦认为兄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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