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完结) txt-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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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得到也不要紧,当领导就是服务,就是要让群众满意,要为难的。但是为难了我还是办不到。〃我建议他直接去找马厅长,他三十多岁的人几乎要哭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他告诉我,人民医院的郭振华去年五十八,想在退休之前评上主任医生,就去拜访了马厅长,承认自己在几年前犯的错误,希望得到谅解。当时马厅长和颜悦色送他同来,但在评审时,还是叫人事处把材料拿出来了,不让进入评审。这件事我早就听说了,但还是吃惊地说:〃有这样的事?〃就硬了心肠低头看文件。他站在那里发一阵呆,一声不响地出去了。我叹口气,摇摇头。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他今天进这张门不容易,郭振华进马厅长家那张门更不容易!郭振华快办退休了,他的日子还长呢。可惜我不是厅长,我是厅长就会给他一条出路,除了他,还有几十个人被压了这么多年呢。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就这么乖乖地被压着,居然没人喘个气。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人是人格阳萎,可再细想下去,他们也只能忍着,不忍拿鸡蛋去碰石头吗?连他们自己都不跳一跳,当然也别想指望有人跳出来打抱不平了。我曾把这件事说给胡一兵听,他说:〃现代社会有这样的事?〃我说:〃刘跃进说孔子死了,我看他老人家就没死,真死了就不是这样了。事情都是他老人家设计好的,凡事要讲一个秩序。孔老先生该死之处不死,不该死之处倒是死了,那些今天尊他老先生为圣人的人,安的就是这个心。〃现代也好,古代也好,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古今一理。
79、谁不可替代
可惜我不是厅长。这个事实像锥子一样扎在我的太阳穴上,并一直旋进去,锥尖就停留在大脑深处某个密实的部位,在那里钻出了一个等待填充的空白。焦虑和饥渴从空白之处源源不断地释放出来,积聚了极大的心理能量。真有那一天我就说话算数了,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我觉得说话算数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生命的巅峰体验,而这个目标又是无止尽
的。这时我更加体会到了权,还有钱的妙处。这两个东西不像饮食男女,满足以后就索然无味,而不能提供目标感。只有目标感才能使人觉得活着的意义,有成就,赋予人生这一场荒谬而虚无的游戏一种正剧意味。权和钱又是没有限度的,无限的目标才具有无限的魅力,人永远不会有停留在某一点上,而感到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无聊和厌倦。
〃你对厅里的工作有什么想法?〃
马厅长最近有几次这样问我。第一次我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说:〃我觉得每一项工作都很顺利,大楼也盖到十六层了,公司也上市了,要考虑的事情厅里都考虑到了。〃当他再次这样问我,并特别提到有什么可改进之时,我才有了一丝警觉,他未必是在考我?我说:〃就照现在这样就挺好的,要说改进,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可改进的。当然省里部里再多拨些钱下来,还可以办几件事。〃晚上我打电话给钟处长,先问春节聚会的事,顺便说了马厅长问我的事。他说:〃我也说不清,你看看去年十一月七日的《中国人事报》。〃他只能点到为止,但这就够了。我想如果到人事处去查找,贾处长是很敏感的,就干脆到省图书馆去了。这天的报纸有中组部部长的一个谈话,核心意思是要加快干部年轻化的进程,我心里怦怦地跳着,要抓住要抓住啊,不然这一等,起码又是四五年。
春节那天我去晏老师家拜年,把事情对他说了。我的意思是在这关键时刻,有什么绝招没有?他在纸片上写了四个字:以静制动。又在反面写了四个字:两个凡是。我看了说:〃懂了。〃我现在什么也不做也不说就是最好的争取。出来时晏夫人说:〃我家阿雅在郊区医院学不到什么技术,也不是个长法,能不能活动一下调到人民医院?〃阿雅的事我知道,她在那里呆这么多年都忍无可忍了。她一个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陪上面来检查的领导打麻将。医院领导给她几千块钱,输光了就完成了任务。这算不算腐败也讲不清,至少不算行贿受贿吧,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追究吧。在这些时候,地位高的人永远是赢家。当然他也不傻,也知道自己是从何赢起,到时候是要回报的。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我说:〃我不是厅长,哼一声就算数的,给我一点时间,半年之内。〃晏老师说:〃你别在现在为难他。〃我说:〃现在是有点为难,也许以后就不那么为难了。〃
马厅长再这么问我,我说:〃我看厅里的事,凡是。。。。。。只要是马厅长您的决策,都是经过了周密思考的,想有所变动也难。只要是马厅长您作的指示,我们都要贯彻到底的。〃他说:〃厅里的工作可改进的地方还很多,不少,你替我想想,不要有什么条条框框。〃我沉吟了一会说:〃想一想我竟想不出来,可能是我的思路还没打开。〃他说:〃这幢大楼,有人提出过不同的看法,我想想是不是有点道理?〃我轻轻一拍桌子说:〃以前有人有想法,那还是眼光短浅,可以原谅,今天还这么说,那就是别有用心了。〃他说:〃还有一种说法不知你听到过没有?有议论说我们省卫生系统有些数据不那么准确,比如说湖区的血吸虫发病率?〃我皱了皱眉说:〃不会吧?几次抽样调查我都参加了。要说绝对的准确,那也是不可能的。我倒想这些议论后面是不是有什么动机?〃他就不做声了。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省里已经找我谈了话,按中央的精神,六十岁以上的厅级干部要一刀切,我该让贤了。〃我吃惊地拍一下大腿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可能!现在六十岁才人到中年,马厅长您经验丰富精力充沛,换了别人来掌这个舵,他掌得稳?〃他说:〃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我说:〃我们与您配合工作已经习惯了,来一个新领导也难得适应。〃又带了感情地说:〃特别是我个人,一走上岗位就是在马厅长您的扶持下工作的,回头看我走过的脚印,都是马厅长引过来的,马厅长您可不能甩下我们就不管了!是不是我们几个人以某种方式向省里汇报一下厅里的具体情况,我们厅里情况特殊,别人实在也接不上手。〃他摇头说:〃不用了,我只希望后来的人能稳定大局才好。〃我说:〃还要能够听得进经验丰富的人的意见,不然就把我们的工作部署打乱了。〃他有些悲哀地说:〃从来的新人都是以否定旧人另搞一套来标榜自己,我看得多了。〃跟马厅长接触已有十多年,第一次看到他有这种悲哀的表情,几次风浪中都没见过。悲哀居然跟马厅长有缘,这是想不到的。我说:〃好在厅里几个人与您的工作思路都是一致的,不见得谁来了就另搞一套吧?再说他想搞就搞得起来吗?有我们在呢。〃马厅长沉吟一会说:〃我退下来的事已经定了,就不去说了,省里要我推荐一个人,为了保证工作的连续性,我想推荐你。〃我连声说:〃那怎么行,我。。。。。。〃马厅长指头一动截断了我的话,说:〃你怎么不行?要学历,要学问,要职称,硬件都有了,年龄也正是时候,四十出头吧。掌握厅里全局的经验也有两年了。当然再过两年更成熟些,可惜没有时间了。〃我几乎要流泪说:〃马厅长,我真的不知怎么说。就凭你信任我,不管以后怎么样,也要把没做完的事做下去。〃马厅长说:〃当然我只能推荐,最后定还是省里的事。想跨出这一步的人多啊。要跨出这一步不是件简单的事!其实在十多年前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考虑过厅里的干部梯队问题,看出你是一棵苗子,血气旺了一点,年轻人嘛,放到中医协会去磨一磨你的性子。看起来你还是锻炼出来了。〃离开了马厅长,我对他心存感谢,又想到连马厅长那么精明的人也会一本正经地担忧,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厅里的事情没有了他就不行。他是诸葛亮,别人是阿斗,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在圈子里浸泡久了,特别是在巅峰呆久了的人,你要他有正常人的思维,也难。人有偏见,有盲点,因此奇怪并不奇怪,正如荒谬并不荒谬。
回去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董柳,她喜得手足无措,双手在身上乱拍打。我说:〃这点汗毛小事把你喜成这样,参天大树才发出一个芽来呢。〃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到那天我看卫生厅就像今天看中医协会一样。她拍打一番又对我说:〃你在马厅长面前可别做出这副喜滋滋的样子,他看了不舒服,心里转一个弯你就没戏了。〃我说:〃我还敢喜?我很悲哀的呢。〃就表演出一种悲伤的神情,〃这样可以吗?〃我想着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其它的几位副厅长肯定会不高兴,虽然他们会表示庆贺,但心里不高兴是肯定的。在圈子里呆久了,我形成一种看人看事的眼光,这就是从利益关系去分析一个人对某件事情的态度,这是最可靠的,而友谊人格和道德的眼光都不太牢靠。圈子里的友谊是在精心计算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不具有民间友谊的自发性,一旦你不在其位,友谊就终结了。这种思维经过了多次的检验,几乎是百试不爽。这使我把世界看得更清楚些,而对人性的评价却更低了。春节后,马厅长这一任都不完就要下台的消息就传开了,看来厅里还有人在上面有信息渠道,这使我感到了看不见的对手的存在。为了减少敌意,我尽量地低调做人。有一天丘副厅长跟我说话,竟很随意地提到了马厅长将下台的事。他既然敢这么说,我想他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马厅长来日无多了。他说:〃你知道厅里现在背了一亿多的债吗?这是一个炸药桶,只是现在引线还比较长,炸现在的领导是炸不着了。〃我一听知道他在争取这个机会。炸药桶?你吓谁呢?又不是我个人欠的债,我怕?别说一亿,十亿也不怕,银行的人会到我家里去讨债?我说:〃想起来还是有点怕人呢,上亿!这么大的压力,也要那么一个人来承受呢。〃这样我把丘副厅长看成了主要的竞争对手,凡事我都得小心一点。
三月份马厅长身体不好住院去了,去之前开了个厅务会议,提出由我来主持厅里的日常工作,这样我的接班人姿态就突出来了。这是对我的一个考验,弄得不好随时都可能翻船。马厅长躺在病床上,我的一举一动他都会了如指掌。我按照以静制动和两个凡是的原则,除了处理非常事务,什么也不做,似乎厅里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大动干戈了。有一天我站在大院外看着已经升到十八层的大楼的框架,非常强烈地意识到这么好的地方,一楼竟拿来做厅史陈列馆,实在太可惜了。我这种意识越是强烈,就越是体会到马厅长对这个问题的敏感,他不可能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对马厅长来说,你隔几天去医院看望他并不是什么本质性的问题,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接班人会不会按既定的方针办,会不会对他这么多年的工作予以肯定?一个快退下去的人,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大的念想呢?特别是马厅长,他的历史意识又是这么强。按说圈子里的人都应该明白,人在一切都在,人不在一切都化为乌有,还能指望后面的人把自己的功绩铭刻在历史的记忆之中?当今连知识分子都不抱这种希望了,当官的人还能抱着?可人对自己的偏见总是扭曲了人的智慧,把自己设想成唯一的例外。
我回到办公室把基建处易处长电话召来,吩咐他尽快安排把一楼二楼的墙体砌起来。虽然我明白当街的那一面墙有一天还是要打开的,但现在却必须砌起来,让马厅长安心。浪费了几十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不能以常人的思维考虑问题。什么叫政治优先?易处长说:〃按程序是应该等封了顶以后再砌墙体的。一楼还堆了很多材料,砌了墙运送就不方便了。〃我说:〃要加快进度。〃又说:〃留一条通道吧。〃他还想解释,我做了一个无需多言的手势。他也许习惯了执行一些无法理解的指示,就不再多说。
80、人性的极限
马厅长现在最关心的事就是自己的去向。他才六十岁,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五十九岁,要他去颐养天年,那就是要了他的命。两年前,市三医院一位主任医生在退休之后,精神很快就崩溃了,整天在家里念叨:〃怎么不让我作贡献?〃家里人也没有特别在意。谁知在一个冬天的下午,他投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想到这件事我非常为马厅长担心,把深山中驰骋着
的一只虎突然关进笼子,那是什么滋味?这些年我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甚至可以说是他扶着走过来的,凭良心我也得为他担忧。可他真的在一个什么位子上,比如说省人大的什么委员常委,或者卫生厅的巡视员,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