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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沧浪之水(完结) txt-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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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去找医生,医生说:〃先交钱是规定,我也不能违反。你去找科室的郭主任,看他怎么说?〃我说:〃先救救人吧,我的儿子,是个人啊,是个人啊!〃他说:〃以前总是先救人,救了他就跑掉了,我们到哪里去找他回来?这才定了这个规矩,任何人不能违反。〃我说:〃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池大为,池大为。〃他说:〃不认识,没办法。〃我说:〃医生你是医生,你是医生,你要讲人道主义啊,人道主义!我儿子进来已经这么久,这么久了。〃他双手一摊说:〃告诉你我没办法,你应该听得懂中国话的。〃我上窜下跳找了几间房没看见郭主任,就站在外面大声呼喊:〃郭主任,皮肤科郭振华主任!〃郭主任来了沉着脸说:〃谁在这里喊这么喊的!〃我上去深深鞠了个躬,抱了拳作揖打拱,又双膝弯下去,几乎着地,反复几次,把事情讲了。他说:〃厅里的领导你认识谁?〃我说:〃马厅长,孙副厅长。〃他带我去打电话,都不在。他说:〃看你还认识谁?〃我说:〃打我自己的电话号码行吗?中医学会。〃他桌子上那张表上没有中医学会,说:〃你来看看这上面你还认识谁。〃我看了说:〃袁震海和丁小槐我都认识。〃他说:〃袁处长,丁处长,都行。〃就打了药政处的电话,上帝保佑,丁小槐居然还在办公室,把事情讲了,又把话筒给郭主任。郭主任接了话筒说:〃丁处长,好久没碰碰了,什么时候碰几杯?〃我在旁边身子一抖一抖地催他,他说:〃丁处长开了口我还说什么,马上就给池同志办。〃放下电话带我到缴费处,在住院单上签了字,办好了手续。

  一波躺在病床上,医生来了说:〃烫得不轻啊。〃我说:〃用最高级的药,可不能留下后遗症啊,我只这一个儿子。〃护士把一波的裤子剪开,轻轻剥下来,一波痛得真叫说:〃妈妈,救命啊,救命啊!〃我上牙敲着下牙说:〃轻点,轻点。〃护士住了手说:〃那你自己来。〃我用力甩着双手说:〃我手软了,我手软了。〃我抱了拳作揖打拱,双膝也不由自主地弯了下去,几乎着地,反复几次。一波的裤子剥下来了,几小块皮带了下来,沾在裤腿上,小腿上露出了粉红的肉。我一身软了,眼前一黑,身子靠着墙滑溜下去,脸碰在小矮柜上,扶着柜子站住了,眼睛看不到什么,心里像有一把刀,把心脏啊肺啊割成了血淋淋一片一片的。睁开眼看见医生厌恶地望我一眼,对门边一努嘴。我像机器人一样向外门走去,护士跟在后面,刚出了门就听见里面闩上了。一波还在喊〃救命〃,我在外面疯跑一阵,在病室尽头的窗前站下了。我看着外面一根指头指指点点,好像那看不见的远处,有着我仇恨的什么东西。又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心里恨着,想打,可不知恨谁,也不知想打谁。我揣摩着能不能就这么一拳,把眼前这块玻璃给砸了,拳头血淋淋地捏着,真舒服啊!突然,不加思索地,我照着自己的脸上,狠狠地就是几拳。我感到了疼痛的快意。口中喃喃地说:〃舒服啊,舒服啊!〃狠狠地又是几拳,接着双手撑着墙,弓着身子,把头在墙上撞了几下。脑袋中嗡嗡地响着,我口中喃喃地说:〃看老子碰不死你,看老子碰不死你!〃

  我想给董柳打个电话,跑到病房值班室,又转了回来,我真没勇气拿起话筒。到了傍晚董柳来了,像个幽灵似的飘进病房。我说:〃董柳,一波睡了。〃董柳一声不吭,揭开被子看一看一波的腿,就坐在床头,傻了似地发呆。她的神态让我害怕,她哭出来就好了。一会任志强董卉和岳母都来了。岳母语无伦次,说了好半天才说明白,是一壶水刚烧开放在案板上,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了。我说:〃一波呢,有多动症,到处乱摸。〃董柳说:〃那你的意思是还要怪他?〃董卉说:〃不幸中的万幸,冬天还隔了几层裤子,要是夏天,一条腿都烫熟了。〃她几句话说得我心跳,觉得今天倒是拣了个便宜似的。董柳说:〃今天不出事,明天要出事,楼道里黑古隆冬旧社会,谁看得清?几年了一间厨房都没有。〃她一说我恍然大悟,这事不怪别人,只能怪我,怪我自己!我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原来不对是在这里!我打自己打得太轻了,实在是太轻了。我猛地蹲下去,双手拼命拔自己的头发,一定要连头皮都拔了下来,我才解恨!董柳望着我一声不吭,任志强和董卉跑过来,一人拖住我一只手。我说:〃让我扯,让我扯,扯下来了我就解恨了!我愧为人父,愧为人父啊!〃他们把我的手掰开了,我右手抓着一撮头发,把它放在眼前仔细打量着。董卉说:〃姐夫,你脸上有血,半边脸肿起来了。〃董柳一声不吭望着我,岳母掩了脸在哭,我望着那一撮头发,忽然大笑起来:〃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护士来给一波打吊针,岳母说:〃小孩的血管细,要小心点。〃任志强说:〃叫你们最好的护士来,我们另外付钱。〃护士撅着嘴,拿起一波的手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一波醒了,叫痛,连声叫:〃妈妈,妈妈!〃我看着好一会还没回血,倒吸了一口气。护士说:〃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董卉说:〃到小儿科叫一个护士来。〃这一次又没有成功。护士说:〃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敢打了。〃跑出去叫了另一个护士来,说:〃小儿科的。〃董卉和任志强叮嘱她要小心,新来的护士说:〃我还没开始打就紧张了。〃董柳说:〃都出去,都出去。〃我们都出去了。一会董柳出来说:〃又试了两次没打成,手上的血管全破了。〃我进去看了,急得想跳。董柳说:〃我试一试。〃那两个护士都不同意。董柳说:〃我干这个都七八年了,那时候你们还没进卫校呢。〃拿了工作证给她们看,就同意了。董柳把一波额头上的头发剃了一圈,仔细看了一会,要我扶住一波的头,我说:〃我手发软。〃就叫任志强扶住。董柳举起针看了看,很麻利地扎了进去。我看见回血了,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两个护士吐出舌子面面相觑。

  任志强买了盒饭来,董柳说:〃还有心思吃饭!〃任志强把饭放在那里,不再劝她。董卉说:〃姐夫你把脸上的血洗了去,这一边都肿了。〃我这才感到脸颊火辣辣地发烧。我说:〃肿了?肿得好。〃董卉递手绢给我,指着自己的眼角说:〃这里的血,擦掉。〃我没接手绢,用衣袖擦了几下。夜深了剩下我和董柳,我叫她吃点东西,她慢慢转过头望着我一眼,眼光是直的,一声不吭。我看了心里发冷,却无法给那种眼神一个准确的描述。好一会她说:〃吃得下你就吃。〃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有我也不会吃,我渴望找到一种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这样才能平衡一下对儿子的歉意。后来我渴了,想喝水了,马上发现只有让自己这么一直渴下去,才是自我惩罚的最好方式,用饥饿来惩罚那是太轻描淡写了。整个晚上我都这么忍着,在极难忍耐的焦渴中感到了痛苦的快意。到第二天早上我的嗓子开始嘶哑,连唾液也没有了。在焦渴中我感到,如果划一根火柴,我的口中就会喷出火来。实在忍不住了我对自己说:〃这点小小惩罚就够了吗?我还要忍,至少要忍到昏迷的边缘。〃

  早上我发现隔壁房的一个小女孩床前床后被花篮包围了。连床下都塞了四五个。我了解了是市工商局一位副局长的女儿动阑尾手术。我想着一波比谁低了去了?没有人送花篮,连看望的人还没来一个。花篮很漂亮,可世界实在太无耻了,无耻到无耻的地步了。局长夫人知道了一波的情况,要我拿两只花篮过来,我马上用一种不屑的手势制止她说下去。医生查房之后我走了出去,想给儿子买两只花篮。

  走在大街上,我看一切东西都蒙着一层暗绿,我心里念叨着:〃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反复这么念着我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种发现,一种生活的底牌被彻底揭开的感觉,像有一束强光,把那黑暗深处的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刚刚过去,可我感到已经非常遥远。〃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事到临头了作揖打拱有什么用?双膝弯了又弯又有什么用?哭都找不到掉泪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为还敢说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吗?我不愿意这样理解世界,我拒绝了很多年,可是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地带,我无法再作出另一种理解。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了激动,这是丁小槐们早就在实施着的原则,我其实也早就认识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别深刻,我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要马上去做点什么才好。激动中我口中居然也有了一点唾沫,干枯到麻木的舌子也有了一点湿润之感。我想到了自我惩罚,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没吐出东西来。再用力往手心吐,举起手仔细看了,一点唾沫星也没有。我在心中酝酿着一股狠毒之气,用手比划出一把手枪,一路走过去,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来,食指那么勾一下,算是毙掉了一个人。没走多远我就毙掉了九十九个人。我想,最应该被毙掉的还是自己。我举起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食指勾了一下,心中轰地一响。我晃了晃头,我还活着。

  忽然下起了雨,一会就大了起来,想不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来,一会街上就没几个人了。我毫无感觉地走着,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雨滴顺着脸流到嘴边,我本能地用舌子在嘴边一卷,马上又想到了惩罚,就闭紧了嘴唇。一个流浪汉在雨中从容地走着,一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我拦住他指了天上说:〃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它去吧。〃一直去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了一把,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在不觉之中拐进了一条小巷,走了一阵才发现这是正在改造的旧城区,很多房子的墙上都用红色的颜料画出一个大圈,中间一个〃拆〃字,不少房子已经被掀掉了房顶。我顺手推开一张门,里面几个青年男女惊慌失措,用身子挡着什么,房间里面一种奇异的香味。我意识到这是一群吸毒者,叫了声:〃朋友,干吧,干得好!〃再往前走。走到尽头发现是一条死巷,我就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就扭着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让水泻在我的脸上,又溅开去。突然我忍不住张开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来是这么好喝的一种东西。嘴边停着一点什么,我用舌子一卷,是一片腐叶,发出一种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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