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完结) txt-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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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还是要依靠组织
我回去把胡一兵的话告诉董柳,她说:〃你出去拼它一拼也好,在这里窝也窝了。不过我看你也不是那份材料,奇怪胡一兵竟看上了你。〃我说:〃最起码有信任吧,再说基本素质也摆在那里了。〃她说:〃到哪里都是那一套,展不开的人也还是展不开。你在厅里还有一碗干饭,到外面稀饭有一碗没有?不知道。〃这一番话让我在心里打了退堂鼓。我还有一
波,有两间房子,还有这个家,我不敢冒这个险。我等着胡一兵再来找我,不知道他银行的款贷到手了没有。一个月以后没有消息,我想着他是遇到了麻烦。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着,看见一家商店门口有着〃门面转让〃的招贴。这样的事我天天看见,今天心里却猛地跳了一下,为什么不自己开一个药店?就让董柳辞了职,来管着店,如果弄得好,我也下海算了,过几年再图大的发展。我回家把这个想法跟董柳说了,她果然有兴趣,说:〃别的事我们做不来,这点事我们还是熟悉的。〃接下来几天我们一下班就全城到处跑,想找一家门面。又通过朋友到医药公司要了进药的报价单,觉得这件事实在可以做。再找任志强谈了,他也愿意投下几万块钱的启动资金。我们把每一个环节都想好了,在市第二医院对面看好了一个门面,有三十多个平方,谈好月租一千七百五十,一季一交。我心里有点紧张,董柳说:〃怕什么,一个人总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我说:〃开始说着好玩的事,现在认真起来了。〃任志强也说问题不大,这使我心里轻松了一点。我们跟房主说好了,星期五带钱来签合同。任志强把五万五千块钱给了董柳。
在星期四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那边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说:〃听说你要发邪财了,借点钱让老子们也用一把。老子们刚从牢房里出来,肚子饿了。〃我吃一惊说:〃你是谁?〃他说:〃老朋友,你连老刀都忘记了,大名鼎鼎的老刀?咔嚓,耳朵就削掉半边,好快的老刀,出土文物。〃又有一个声音说:〃让我跟他说几句。喂,池大为,老子是老棍,嘭地一下,就打晕了。你的儿子,跟我是好朋友,他今天穿一件黄衣服对吧?你儿子长得真乖啊,聪明劲儿!老棍一棍子都打他不倒。〃我说:〃哥们,我没得罪过你们吧,无冤无仇的。〃那老刀又说:〃今天无冤无仇不等于明天无冤无仇,你开药店哪里开不好,要到二医院门口?你要开家野鸡店,我们兄弟送个花篮祝贺开张,以后天天来捧场。〃这时我想起来了,马路斜对面还有一家药店,规模不大,我去观察他们的生意时,里面有个年轻女人守着,抱着孩子在喂奶,这老刀说不定是她丈夫,或许是街上找的流氓。我说:〃有饭大家吃一口,公平竞争。〃老刀在那边狂笑起来说:〃让你儿子的耳朵跟我这把老刀公平竞争好不好,一老一小,也谈不让谁欺负了谁。〃老棍说:〃要不是这样,你的店开起来了,我们兄弟每个月十号来领一万块钱辛苦费,你就归我们保护了,有话好好说,实话实说,跟你打个商量!〃老刀又说:〃刚才老棍是放狗屁的,一万块钱,让我们兄弟喝白开水!一人一万怎么样,朋友?〃我说:〃你们真的以为世界上无法无天,你们的头上还有法律。〃那边又是老刀一阵狂笑:〃我又不是没坐过牢,一只耳朵最多三年吧,我出来的那天就是你儿子另一只耳朵落地的日子。我还是一条好汉!听见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没有?〃老棍说:〃我们兄弟别的本事没有,说话从来不说第二次的,说第二次我要收辛苦费了,你以为老子们的劳动力真不值钱?我的唾沫平均是三百块钱那么一星点,老刀你的呢?〃老刀说:〃我总不能跟你也一样吧,优惠价四百算了。听见没有,大为兄弟?是兄弟我才有这么个优惠价呢。〃我说:〃我可以跟你们在哪里见面吗?请你们喝茶了。〃老刀说:〃行行行,行!今晚八点,裕丰茶楼。大为兄弟请我们喝茶,这点面子能不给他?不给就是我们不通人情了。你把第一次的唾沫费带来,老子们兄弟也不能白跑一趟,是这个道理吧,你说呢,大为兄弟?〃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我半天没回过神来,青天白日之下竟有这样的强盗。我看看窗外,的确是青天白日,一切都很正常,倒是刚才的电话显得虚幻。我坐在那里,把一根牙签插在牙缝里,心里想象着一种流氓强盗的神态,并在脸上表现出来。我歪了嘴,斜了眼,鼻翼显出狞笑,眼中也放出一种残忍的光,强盗也就是这个样子吧。我想起几个月前,带一波到动物园去,看到了狼。饲养员喂狼的时候,公狼看见母狼也吃肉,就上去撕咬。饲养员只好一只手喂公狼,另一只手喂母狼。我想起那狼的目光,眯着眼表演了一番。想不到有人比狼还凶残啊。我想着怎么对付这件事,报警吧,又没构成事实,真构成事实一波还受得了?到时候即使判了他们几年,也吃不消啊。不理呢,想来他们也就是吓一吓而已,可万一真动手呢?我在明处,他在暗处,不说削掉一只耳朵,碰一下儿子我也不敢想啊。这些家伙是下了功夫的,连我家的底也摸去了。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去找两个流氓来以黑制黑呢,总不能就这样活活被人欺负了。晚上我把电话的事告诉了董柳,隐去了有关一波的那几句话。董柳说:〃怕什么,难道真打我一棍不成?世界上就没个容易的事,条条蛇咬人。被他这么一吼就退了,那什么事都不要做了。要说有人吼,走到哪里都有人吼,你想发达肯定要侵入他的领地,他能不吼?最多就是吼的方式不同。那些笑眯眯的话,比吼还阴险一些。〃这时一波在高凳上看动画片,岳母说:〃一波你也翘二郎腿,小大人似的!〃一波马上把腿翘了翘,把一只手放上去说:〃三郎腿。〃又把另一只手放上去,〃四郎腿。妈妈你看我四郎腿。〃我们都笑了,董柳说:〃我一波为什么这么聪明呢,这么有味的话,大人都讲不出。〃我也没想到他三岁多就说出这种妙语,说:〃到底有种。〃岳母说:〃一波他的嘴子这样厉害。〃一波又表演了一遍,下巴一点一点地得意着。我看着他真顺眼,处处都顺眼,怎么看怎么顺眼。我想着一波真被那些人给弄了一下,一家人可怎么活?这样我还是把电话里的话全对董柳说了。她呆了好一会说:〃真的?〃很可怜的样子。我说:〃真的倒是真的,我们自己小心点,不怕他们!〃她侧过脸去说:〃这些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这不是强盗吗?〃我给她打气说:〃要不我们不予理睬,不信他们就真的会做什么。〃董柳怔怔地望我一会,把头慢慢摇到左边,又慢慢摇到右边,反复几次,面无表情,目光黯淡,像个机器人似的。岳母紧抱着一波说:〃别的我不管,一波我是要管的,他就是我的命,连他都没保住,赚了钱有什么用,屁!过几天我给董卉带人去了,叫我怎么放下心去。〃我好不容易抱了个希望,不愿就这么放弃了,说:〃您老人家不知道,也别管这么多。〃董柳说:〃外婆讲的是真的,人没保住,钱就是人体释放出来的废气。〃我不甘心道:〃想了这么久的事,被别人几句话就吓退了!〃董柳说:〃我们这样人,不是那块材料,说来说去还是得依靠组织,靠自己是靠不住的。〃我怔了好一会说:〃是的。〃她说:〃是的以后就拿出行动来,要靠就全心全意地靠,不然怎么叫做靠?〃我颓然说:〃什么都想好了,只等动手了,又完了。〃她说:〃我在心中造了一座金字塔,造成了才发现是用冰造的,太阳一照,就没有了。〃我用拳头连连敲着额头嚷道:〃强盗,强盗,连我也要去做个强盗了!〃
〃强盗强盗〃这句话是我脱口而出的,却轰隆隆在心中响了好久,像高速列车碾过钢轨时那种有节奏的震响。强盗也不失为一种做人的方式,老棍老刀是强盗,匡开平是不是?还有任志强呢?丁小槐呢?连胡一兵,那个曾经一起去搞农村调查的人,也要去做强盗了。他们都活出了滋味,我却这么窝囊。我耸着肩翘起嘴角嘲笑自己,以前我经常用这种神态去嘲笑猪人狗人们。猪人狗人,他们那样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有道理,我没有资格去嘲笑他们。就说做强盗吧,也有各种做法,可原则是一样的,要心黑脸皮厚,要有心理承受能力,总之为了把那些好东西拿到自己手中来,不能心软手软。一时间我似乎大彻大悟,觉得父亲那一辈子太不值得,他的牺牲毫无意义。我心中浮现出父亲的身影,在那些遥远的夜晚,他坐在油灯下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墙上映出他那似乎凹进墙壁的影子。想到这些,我的身子猛地抖了一下。
42、天下千秋
那一年初冬我心情颓败,虚无感攫住了我,我无力挣脱。一个人总要去做有意义的事情,否则他不能给自己一个说明。可我就是看不到那点意义,于是做什么都无精打采,没有兴趣。我很清醒,可是我的灵魂在梦游。
这个周末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吃了早饭,就下了楼。下了楼我不知道自己下来干什么,也没有地方可去。我毫无知觉地走出了大院,来到街上。街上人很多,很嘈杂。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很高兴,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值得那么高兴。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有人在那里等车,我也站住了。汽车来了,大家都往上挤,我站着不动。售票员探出头说:〃快点。〃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喊我,就上了车。中途有人下了车,我坐了一个位子,看着窗外。也不知过了多久,售票员说:〃到站了。〃这时我才发现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下了车,知道自己到了大叶山脚下,就往山上走去。我不知道自己上山干什么,但似乎应该上去。游人很多,我花两块钱买票进了山门,跟在别人后面向上爬,终于来了到云峰寺前。寺门口有一副对联:壮怀激烈,青史几行名姓
鸿爪一痕,北邙无数荒丘
大门的两旁摆了两排桌子,有十几个摊位在卖香烛。一位妇女叫住我向我推销,我问:〃我少钱一柱香?〃她说:〃三十块钱一套。〃我说:〃这么贵?〃她说:〃敬菩萨还价钱?那就看你诚心不诚心。〃我往里面走去,她在后面喊:〃五块好吗,五块。〃庙里供的是如来,两边站着如来的弟子,我叫不上名来。不断有人朝功德箱中塞钱,然后跪下去,打卦,又摇出一支签来,去讲签的和尚那里交了五块钱,领到一张签条。我是一个无神论者,知道这些圣像不过都是泥胎涂了金粉罢了。我忽然注意到庙堂的地上铺的是磁砖,觉得这太煞风景了,应该是青石板才对,而立柱也不是大圆木而是水泥的。侧房里有二十多个人,穿着黑衣,是戴发修行的俗家弟子,在听一个人讲道。我注意到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眼镜,全身着黑,虞诚地在听讲,一边数着手中的一串佛珠。她为什么要放弃了人生的一切欲念坐在这里?她有孩子有丈夫吧?她看去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有什么事情使她对人生如此绝望?我理解这些人,他们不是傻瓜,他们将虚构的意义世界当作真实,以此获得灵魂的归宿。人需要一个终极,否则他的心就会一直悬着而得不到安宁,而这个终极恰恰不能是他自己。看着他们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灵也曾有过终极,那就是天下,是千秋。我的全部精神结构,就是建立在这上面的。天下千秋是孔子的教导,也是中国知识分子本能,还是他们的宗教,至少对我如此。我在这样的背景下构筑起自己全部的意义世界,这是人活得有意义的理由,也是值得付出和牺牲的理由。人不能只是自己,只是一个瞬间的生存者,否则他就太可怜可悲也太渺小了。如果活着只是活着罢了,人怎么还叫做人呢,一个知识分子那他是谁呢,又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呢?可是,在今天,我的意义世界已经崩塌,思路已经轰毁。时代变了,人不能不变,不能沉浸在一种幻象中而不可自拔。在今天,当我本能地去设想自己应该而且能够超出自身去做点什么,马上又理智而残忍地意识到只是一种虚妄。时代变了,世界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社会分工的门类多到不可想象,而自己只占据着小小的一角。从这个小小的角落能够去设想对天下的意义吗?我不怕牺牲,但我害怕牺牲得毫无意义。如果这种牺牲像沉在大海深处的一条小船,被黑暗的时间永远地掩埋,那不太可怕了吗?我不能欺骗自己。而且,市场只承认眼前,而绝不承认时间后面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市场是对的,可这种对瓦解了太多的人生想象。当一切都在消费欲望的平面上展开,人们就再也不能去想象什么天下千秋。何况,那些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