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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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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才入的洞房,还没来得及做人,你就要我们去死,有这样图报救命之恩的吗?”

  吴茶清听完这话,一问,倒下头,便又昏了过去。

  那一年林藕初二十一岁,算是养在家里的老姑娘了。因为母亲早亡,早早地担当了家务,知道怎样做人。

  成亲并不使她慌张,倒是突然冒出来的长毛使她乱了心思。她想过许多话要以后再和丈夫商量的,但一切都被打乱了。吴茶清从墙外跳进来之后,林藕初突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她丁丁当当地卸了一头花初,坐在床沿上,等着丈夫过来。

  夜深人静,红烛儿高照。九斋心乱如麻,他的烟瘤犯了,开始打哈欠流鼻涕。

  林藕初说让他来歇着时,杭九斋吓了一跳。”不不不不不,“他说,”你睡你睡,我还有事。”

  新娘子说:“你实在犯了烟痛难受,你就抽一口吧。”

  杭九斋很害怕也很激动,“不不不不不!”他哆咦着嘴唇说,哆瞟着手脚,便去找那山西太谷烟灯。

  下面那段话杭九斋根本就没上心。但林藕初却说得明明白白:“当初嫁过来时,我爹和你爹说好的,你若不抽大烟,茶庄钥匙就归你挂,你若还抽大烟,钥匙就归我了。”

  “归你就归你。”新郎毫不犹豫地说,立刻将挂在腰上那串沉甸甸的铜钥匙扔了过去。

  偏房里那长毛一声呻吟,把这对新人吓了一跳。俄顷,万籁俱寂,一对新人各得其所。新媳妇林藕初怀揣着一串梦寐以求的钥匙,美美地人了芙蓉帐;小丈夫杭九斋吸足了烟,眼前,浮现出水晶阁里小莲那张含苞欲放的脸。

  吴茶清在杭家后厢房阁楼里躺了七天七夜。其间有抗家世交郎中赵歧黄先生来过几回,切脉看舌,说是不碍事。城里的搜捕亦已停息,吴茶清想,他该走了。

  夜里,他悄悄下楼,脚步比猫还轻。他在阁楼上看得见这是个五进的大院,他看见花园假山,长的市道,高的山墙。他看见后院之外的小河,他还看见了天井里那些硕大无比的大水缸。

  真是一个又大又旧的院子,但吴茶清依旧不曾轻举妄动。他没有再遇见过这个大院的主人,他的眼睛也始终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突一日,他早晨起来,感到神清目朗,便信步走到院中,七转八折,见一处边门。边门又无上锁,他顺手把门闩一拉,门开了,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置放,一少妇正在指挥着下人,用干净抹布擦拭着石灰缸,那少妇转眼看见了他,愣了一下,吴茶清也愣了一下。

  她径直走了过来,对他说:“你能看见东西了?”

  他点点头。他削瘦,面色苍白,稀稀的胡子长出来了,阳光一照,金黄色的。他的眼皮薄薄,鼻翼也是薄的,连嘴唇也是薄薄的,他看上去像一把薄剑,透着寒气,他穿着一袭抗老板派人送去的浅色杭纺长衫,外面罩一件黑旧缎子背心,便也像一个不苟言笑的私塾先生了。

  他的鼻翼像晴蜒翅膀颤抖起来,在空气中捕捉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

  他答非所问:“开茶庄的?”

  她有些惊异:“你家也开茶庄?”

  “从前给茶庄当伙计。”他使用的是一口标准徽州的口音。

  林藕初一身碎花布衫,站在阳光下,一口白牙。她用那好看的白牙红唇说话,她说:“我家从前卖藕粉,现在我要吃茶叶饭了。”

  吴茶清记得他当时不再想和新娘子多说些什么,多说不好。他便问她家的男人在哪里,而她则撤撇嘴,“他呀,”她作了个抽大烟的姿势,”他喜欢这个,和他爹一样。”

  她好像对他毫无顾忌:“你帮我把石灰缸搬到屋里去,正贮茶呢。”

  吴茶清摇摇头:“得用火把缸烤一烤,我来。”

  “我去告诉爹。”新媳妇有些喜出望外,便去禀报。一会儿,杭老板来了,开口便问:“你吃过茶叶饭?”

  吴茶清用手拎起一包石灰,说:“这个不行,都吃进那么些水,还有缸,大潮。”

  杭老板知道是遇见行家了,便作揖:“依先生所见?”

  吴茶清伸出两个手指头:“给我两个人。”

  一个月内,吴茶清烘烤了所有的石灰缸,运来最新鲜的石灰,小心地用纱布袋包成一袋袋,后场茶叶拼配精选了,就到他手里分门别类贮藏。新媳妇忙前忙后的,给他当着下手。

  一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杭家父子,在客厅里再次会见了吴茶清。

  他们一头一个,躺在烟榻上正抽大烟,见吴茶清进来,连忙欠身让座,吴茶清用手一摇,便坐在偏席。杭九斋亲自上了一杯茶,说:“吴先生,你尝尝?”

  吴茶清尝了一口,皱起眉头,他没尝过这样的茶,有枣香。杭老板就很得意,说:“那是我用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过了芙蓉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觉。”

  吴茶清推开了那杯红枣茶,站起身作了个揖,说:“谢救命之恩,自此告辞了。”

  慌得那父子俩立刻爬起拦住吴茶清退路,说:“英雄,你走不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平军早就被打散了,你还能到哪里去寻你们自家人?没听说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干年。这几个月你蜗居在此,哪里知道天下成了什么光景?陈玉成已死,李秀成也早已离了浙江,这会儿,怕不是已经到了天京。千里迢迢,你一个人又怎样去找?不妨在此作个帮手,也不枉我们冒了死罪救你一场,请三思。”

  吴茶清不吭声,再作一揖,便出了门,留下那面面相觑的父子。

  在后院的玉兰树下遇见新娘子林藕初,已是黑夜时分。吴茶清见了她就有些发怔,他已换上了旧时的衣裳,头上缠起了黑布巾。在夜里这个人更薄了,像是摇身一闪便会无影无踪的快客。

  “你不要走,吴先生。”

  “我叫吴茶清。”

  “你看钥匙!”林藕初把一串重重的钥匙提到他眼前,明明灭灭晃着,细细碎碎地响,“他们抽大烟,不管这个家,推给我了。他们把好好的茶楼都卖给杀猪的万隆兴,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

  吴茶清摇摇头,说:“我是长毛。”

   “长毛好,有胆,敢造反。”

  是初夏的风了,玉兰树的大叶子刮不动。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墙之中,风吹不动。

  “吴茶清你不要走,你帮我,杭家要倒了,就剩这个大架子,从前的管家也跑了,帐房也跑了,都到别的茶庄吃饭去了。”

  吴茶清摇摇头:“倒就倒吧,天朝都要保不住,要倒。”

  “那你怎么还去?去送死?“

  吴茶清想了想,竟然露出笑意:“去送死吧。”

  “我不让你去送死,我把大门二门全上了锁,我看你往哪里跑?”林藕初一只手抓住玉兰树枝,使劲地晃着,她生气了。

  吴茶清又怔了一下,他们便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黑夜就更重了,玉兰树叶落在林藕初手里,也很重了。

  两个人的呼吸也很重了。

  吴茶清说:“告辞了。”

  “你还要走?”

  吴茶清的呼吸淡了下去。

  “你怎么走?你没钥匙。”

  “怎么来的,怎么走。”

  吴茶清把手中包裹扎到了背后,望着黑暗中高大的玉兰树,突然的一阵风,吹上了枝头。待林藕初再定睛望时,那人,已悄然立于墙头,林藕初只来得及喊上两个字:“回来!”那人便没了踪影。她伸出的双手,抓住了一阵风,被弹开的玉兰树枝,便晃摇个不停了。

  数年之后的一个秋日,人们对长毛造反的事情已经淡漠下来。一日,从忘忧茶庄正门进来一位客商模样的男人。伙计上前打招呼,问他要的什么茶,那客商倒也不说话,只问:“老板呢?”

  伙计问:“你是问老板还是老板娘?”

  “一样“

  “老板外面逛去了,老板娘在后场看着呢。”

  那客商便去了后场。见一个大场子,大铺板上各各坐着正在精致拼配的女工。那女人走来走去地正张罗着,头上还带着白孝,一身月白色。吴茶清又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像那个玉兰树下之夜。

  屋子里,茶香扑鼻,是标准的龙井。看得出来,初秋的茶,已经开始收购了。

  女人堆中猛地站出了一个男人,大家都好奇地抬起头。老板娘也是有所察觉了,她的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认出了他。

  “回来了。”她淡淡地说。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二章
 
 
  吴茶清,徽州人。 

  徽州府统辖六县,和杭州交通方便,出来做生意的人就多,其中尤以撤县人为最。敢县分东、南、西、北四乡。地少人多,南乡最苦,男人便跑得远远的,去上海、南京、杭州一带挣钱养家糊口,故南乡多剩有女人儿童,鲜有男子。这个传统,也有一二百年了。

  徽州人做生意有句行话,叫做“周漆吴茶潘酱园“。一是说徽州做生意的人大多姓周姓吴姓潘,二是说他们大多做的是漆、茶、酱生意。杭州人做茶庄茶号老板的,倒也不乏其人,但在老板手下做伙计的却几乎都是徽州人,尤其是就县人。徽帮茶人,就这样在杭州自成了一族。

  这些异乡茶人,做伙计的日子长了,有了些积蓄,做老板的也就有了。其中还有做成大老板的,比如开设在羊坝头忘忧茶庄附近的方正大茶叶店主方冠三,就是徽州人,乾泰昌茶行做学徒出身,后来自己开店,成了杭州茶界饮使者。从徽州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学徒,到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这部发家史,说起来,也不知有多少故事呢。

  吴茶清.却是和他的同乡人完全异样的。在忘忧茶庄,作了数十年掌柜.兼着忘忧楼府的管家。从不归家,这就叫人奇了。原来杭州一般茶庄,对徽州伙计有这么个规矩,叫“三年两头归,一归三个月“。去时还可带足三个月的工钱。像清河坊的翁隆盛茶庄,伙计有时还会带来同乡及亲戚朋友,老板免费提供食宿,有时甚至长达几年。老板女大王说:徽州人从家乡出来,锅没带,所以饭是要管的,但求职就不管了。

  然而吴茶情却子然一身,非但没有乡党聚会,甚至没有妻儿老小团聚。一年到头盘在店府中,前前后后,仔细照料,几乎无懈可击。杭九斋也曾张罗着想给他娶个老婆,续个香火,被他沉默寡言的脸来回晃了一下,便不敢再提。晚上熄灯前。便对他的媳妇林藕初说:“你看这个吴茶清,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得了病,近不得女人?”

  林藕初一边对着镜子卸她头上那些首饰,一边说:“你以为是你,整日介胡闹,没病也折腾出病来?没见人家茶清,烟酒不沾,更别提鸦片!店堂里清清爽爽,伙计吃饭过菜,不准吃誊,不准吃葱蒜,顾客进来,香香的一股扑鼻茶气。我们祖上也晓得'茶性易染'这一说的,哪里有他防得这般紧”

  “他吃饱,我舀了一瓢,你倒搬出一大缸水来,那么多的话!我是说他不讨老婆是不是有毛病,看你扯到哪里去了?什么不吃葱蒜不吃誊”

  林藕初摘了首饰,一头黑发就瀑布般泻了下来,走到床沿边坐下,就着烛光,粉面桃红,对她那躺在床上脸孔铁青的丈夫说:“我见他每日早上练着八卦拳,夜里院中还操剑习武,不像是有毛病的人。”

  “那是。”杭九斋有些悻然,似乎觉得老婆把外人夸得太过分了,便接口说,“人家什么人,长毛手里造过反的,李秀成手下做过将的”

  林藕初一跺脚板,轻声喝道:“呸!闭嘴!你再敢提'长毛'这两个字!”

  杭九斋也知道自己是多嘴了,这话可是泄漏不得的。再说茶庄全靠老板娘和茶清撑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低了头,又难受,便歪斜着嘴眼说:“到底是救过人家一命的,从此便护着了;怎么也不护着我一点儿?我倒是不明白了,究竟谁是你男人啊?“

  一番酸话把林藕初说得柳眉倒挂,星眼怒睁:“杭九斋你说话讲不讲良心?茶庄是你死活要我接手,打躬作揖要茶清撑面子的!你甩手掌柜一个,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个人影,难得回来,哈欠连天,哪里有心思与我”她想说“亲热“两个字,到底说不出口咽进肚里。”我嫁过来七八年了,也没开怀。是谁的毛病?不信你把大烟戒了试试,免得我里外不是人,担着个断香火的罪名。呜呜”说着,便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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