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姑姑-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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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荑望了一眼花枝招展的人群便头疼,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她习惯了素色,已是不能适应这般浓烈的颜色。幸好场中已没她什么事,吩咐苡茹带好夫人,自个儿便寻个角落坐在石椅上捶腿休息了。
她周围便是一片牡丹园,上头摆着各色花种,黄的艳、红的浓、紫的沉,黑的魅惑,皆是府中园丁栽培或是陛下赏赐、朝中官员赠送的。大颖朝的赏花宴每一年家家户户皆互赠花种,晋王为贵胄,自然收到许多,如今都摆在这水榭边了。穆荑最爱的是白牡丹,虽然常人说白菊不吉利,但她就偏爱那一抹纯洁无邪的白色,如幼年时她在山间采的那朵野芍药,白得无瑕,白得冶艳,月光下如婀娜起舞的仙子。
她长指拂过白牡丹花面,再闻闻指间余香,味道真是好极,淡淡馨香并不浓烈,真令人欣喜。若小凉还在真好。小凉喜欢姚黄,说来也奇,晋王府中牡丹花品种很多,她和小凉却喜欢最古朴的颜色。往年她和小凉总喜欢把大把大把的姚黄、白牡丹搬入织菱院中,夕间赏花宴散后他们便在院中摆席,对月饮酒赏牡丹,说着悄悄话,而后大声地笑。那日子虽称不上无忧无虑但也十分愉快,至少忘记了烦恼。
穆荑决定了,今夜再拿姚黄祭奠小凉,这是她在王府中陪她度过的最后一个牡丹宴了。
没一会儿,盈夫人来了,但穆荑不需出去,有苡茹照顾;又过了一会儿,太妃娘娘来了,可穆荑也无需出去,便让苡茹锻炼一番,而且太妃身旁还有冯公公照应。
直到申时一刻,晋王才到来,这一次穆荑必须出去,因为所有人已到齐,晋王驾到那是出席此宴的主仆皆要跪迎的。
穆荑把大权交给了苡茹,今年她选了一个靠后的角落呆着。
众人平身后,晋王习惯性地往左下方扫了扫,却撞上了苡茹的目光。苡茹微笑,出列万福,开始向众主子宣布今年牡丹宴的规矩,完了之后朝晋王询问,是否开宴。
晋王的目光有些游移,片刻之后才抬手。苏公公便搭着佛尘上前,以鸿胪嗓音传声:“开宴——”
苡茹勾唇一笑,王爷没改规矩,一遍就过了,真是十分难得!
穆荑为苡茹赞赏点头,之前她还担心苡茹,如今见苡茹可独当一面,她便也安心了,然而抬头时却撞上晋王的眼。
晋王的目光灼热清透,十分犀利,精准地投射到她眼中,以至于穆荑心慌,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晋王的眼眸更冷了,沉沉盯了她许久,忽然垂下眼帘,两指推了推桌上的一叠花生,沉声道:“把这东西退了。”
他的语气虽然很淡,可是开宴之初便挑毛病仍是令苡茹冷汗涔涔,原来是她高兴太早了,阴晴不定又龟毛的晋王此时才刚刚发作呢。
按规矩,桌上的点心必须有六样,桌上的花生米圆润饱满,也讨吉利,不知晋王为何要推掉了,而且推了她拿什么来换呢?苡茹不敢询问原因,穆荑姑姑教导她王爷的吩咐只能照做,可心里发愁她该拿什么换上来?
苡茹暗自望了穆荑一眼。
穆荑无奈叹息,只能上前,摆开笑脸低声下气询问:“王爷,若摆上红枣可以么,红艳甜蜜,吉祥如意?”
晋王颔首。穆荑便拉着苡茹下去找红枣,同时低声告诫:“往后若遇到这种事不要害怕,先得问主子的意见,不要擅自主张,以免王爷又临时拆台。”
听到“拆台”二字时,苡茹凝结的表情便笑开了,原来平静如水的姑姑私底下也会埋汰晋王几句。的确,王爷太难伺候了!
可谁知穆荑这一招对今日抽风的晋王来说也是没用的,穆荑命苡茹刚寻了红枣递上去,她则退到后方时又听到晋王道:“皱,不好看,怎么找来这东西,换了!”
穆荑大惊,看苡茹快郁闷死的表情,只得硬着头皮再次上前。这回她学乖了,先问问太妃的意见,讨得太妃几句吉利话之后再问晋王,山楂蜜饯可以么?她想着晋王是没胃口吧,或者不喜欢太油太甜的东西,山楂略酸可以开胃,保证冲击他味觉。
晋王又点头。穆荑也不敢大意,备好了山楂蜜饯送上来后先站在一旁观察一会儿,看看晋王还有没有得挑剔,也给新上手的苡茹撑撑腰。
晋王吃了两口山楂蜜饯,终于不再挑剔了,可是伸手朝穆荑这个方向。
苏公公眼皮抬了一下,也不敢动。穆荑只能上前递给他手绢,他擦了擦手,穆荑又退回来。
苡茹轻轻拉着穆荑的衣角:“姑姑,你且留下来陪我吧,今日我拿捏不定主意。”
穆荑只得道:“好,我陪你。”为防苡茹刚接手便被晋王吓着了,她还是守着吧。可是晋王终于不抽风了,吃了山楂蜜饯后似乎心情大好,勾起唇角目露流光望着下方争芳斗艳的众夫人,这才命令开宴。
穆荑低声对苡茹言传身教:总之,伴君如伴虎,伴随晋王便要时刻谨慎,时刻忍受主子阴晴不定的性格,且要做的热情耐心,不能露出嫌弃的表情,否则便是自找苦吃。
苡茹诚惶诚恐地点头,看晋王明明长得十分风流俊俏,面目不坏,怎么这般令下人难做?
穆荑道:“掌事姑姑这一职甚难,你可要好好努力!”看着苡茹谨慎地点头,穆荑怅然叹息。在晋王身边做事,规矩教也教不完,只能靠苡茹自己慢慢领悟了。
散宴之后,晋王又去良夫人处歇息,为此,如夫人又伤心了,然而穆荑没有理会如夫人。说起来她对府中的这些女人没有感情,初次劝慰乃是尽奴才本分,若是再伤心,她便无心思理会了,她只是小凉的奴才,对于其他人,她没有太多感情。今日牡丹宴忙了一天尤其心累,独独期盼散宴后与小凉聚一聚,穆荑是不肯浪费时间的。
穆荑等候府中之人皆睡下后才走进牡丹园,此时月圆明亮,十分清幽,即便没有灯火花园里的花也是被照得清楚,穆荑忍不住想起了往日与小凉饮酒赏花,谈天论地的情景,那时候花香四溢,萦绕鼻尖,仿若置身梦境中;她又想起了幼时与小凉上山采摘野芍药,小凉凡是看到花朵总喜欢往头上戴,那会儿她是万万不敢学的,因为东施效颦,小凉尤擅长唱歌,戴了花之后便翩翩起舞,声如黄莺出谷,笑得无忧无虑。
穆荑想起这些,便学着小凉的歌声轻轻地唱着。词曲婉约亦有欢快之时,但她总是怎么也唱不出小凉的欢快和愉悦了,所以唱了几声她又没有继续唱下去。
穆荑行到水边,借着月光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剪影,形影孤单,原来是一双的现在却只剩了一个。她蹲下抚弄水面,而后摘了一朵姚黄,想象着小凉对镜顾盼簪花,水中的人有几分神似小凉,阿爹说她与小姐不是姐妹,但神似姐妹。
“穆荑,好看么?”隐约中,穆荑听到小凉问,好像她真的就在她身旁。
穆荑并不害怕,只是含着悲戚说:“好看,小凉无论如何都好看”小凉咯咯地笑,她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滴到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小凉啊小凉为了晋王你又何必如此,那个人已经不是幼时的阿鱼哥了,值得你这般么,你竟然为了他抛弃我!
穆荑悲悲不自胜,最终没忍住泪流不住。
她以为她悲戚的声音没有人知晓,她以为她的孤独无人理会,走了小凉和阿鱼哥,身旁再也没有旁的人了。可是就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宽广的园中忽然传来轻轻的叹息。
穆荑瞬间屏住了呼吸,可是那声音竟然没有了,她仍是觉得奇怪,也不敢悲戚,安安静静呆了片刻,最终想到什么,猛然望向右方不远处的那座亭子。
就着朦胧的月光果真见那儿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穆荑惊吓,一方面觉得丢脸一方面又觉得害怕,脚一动,“啊”地一声便往水里栽去!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瞬间便被一股大力拦腰抱起,待惊叫声落下,自己已落在一人怀里。
第五章 月色朦胧
穆荑抬头,因逆着月光并未看清楚面容,只见那人身姿颀长、高大挺拔,双肩平坦、胸膛宽厚,面容及发冠均只显示轮廓,但看形状仍可判断出是十分俊美的男子,因为那下巴的弧线和高挺的鼻十分出众,隐约看清的唇丰润而蛊惑,很是惹眼。
穆荑愣了许久,惊吓之时手指揪住了那人衣袍,上等的绸缎水润触肌,刺绣密致光滑,可见做工十分精良,她终是不安地问:“王爷?”
那人顺着月光,明明看清她的面容,可手臂纹丝不动,一直稳稳当当地抱着,直至听闻她的声响才放手。
穆荑越发确定是晋王,连忙下跪:“奴婢不知王爷在此,惊扰了王爷,请恕罪!”
晋王负手,怅然叹息:“小芍,此时无人,便不用称呼我为晋王了吧!”
穆荑诚惶诚恐:“奴婢万万不敢,在奴婢眼里您即是主子,断然不敢僭越。”
晋王终是咬牙切齿:“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此话,穆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在小凉怀有子嗣极为小心翼翼的时候,她因为一次有事离开,保护不周给恶人可乘之机,最终导致小凉小产。
小凉身体十分病弱,她多么想要一个与晋王的孩子,可此次小产后便不可能再有了,小凉哭得十分伤心、大发脾气甚至癫狂,晋王抱着小凉,任由打骂,最终看着小凉虚弱憔悴地躺在床上,连哭都没有了力气。他抬起猩红的双目看着她:“本王十分痛恨你!”
她跪在地上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知道此时的道歉十分无力,再怎么做也换不回小凉的孩儿,再怎么做也填补不了小凉失去孩子的痛苦,若时间可以重来,她便是死也会守在小凉身边。
那天她在小凉屋外跪了一天一夜,听着小凉断断续续的癫狂声和晋王痛苦安抚的声音,心如刀割,最终跪得双腿发麻爬也爬不起,还是丫鬟抬回去的,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心中对小凉的愧疚。
没隔两月小凉便死了,死之时晋王同样抱着小凉,抱了一天一夜,直至小凉身体冰冷毫无温度,僵硬得不能再抱住,他出来时,轻轻对她说了句:“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这句话如诅咒如梦魇,时刻提醒着她她对小凉的保护不周,提醒着她是她的疏忽才导致小凉失了孩子最终失去生命。
直至今日,她仍然无法摆脱面对这句诅咒的自责,晋王府像座牢笼,吞噬小凉的命,也吞噬她的青春和信念,蚕吐她的意志,她也许已经不算一个完人了,若不是想着活下来为小凉诵经,想着七年后可以离开王府,那么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躯体而已。
穆荑磕头,轻轻地应:“奴婢有错,奴婢知罪!”
“后面是不是该加一句:任凭王爷处罚?”晋王讽刺。
穆荑诚惶诚恐,便补了句:“任凭王爷处罚!”
晋王哼一声,甩袖走回原先的亭子。
穆荑只一动不动地跪着,只觉得周围的风皆静止了,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牡丹花笑靥迎幽月,如美人皎洁灵动的身影,小凉的灵魂仿佛弥漫在这一片月色当中,幽静地看着他们。前人欢乐消散,只忆追思,当时之情已惘然。
晋王却没有发脾气,忽然平静地道:“刚才你唱的是幼时与小凉唱的歌儿么?再唱两句吧!”
“奴奴婢不会!”穆荑轻轻反驳。
晋王的语气便有些冷硬:“小芍,那几句歌是你母亲教你与小凉的,你再说不会,本王真要罚你,竟胆敢欺下瞒上!”
穆荑诚惶诚恐,沉默许久,想着他是主子,他要下人怎么样,她除了照做还能如何?遂轻轻叹息,硬着头皮唱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歌声是她的母亲教的,教的却是小凉的母亲当年唱遍京城的《扬州慢》,小凉生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是父亲念着与小凉生父的主仆情意,把小凉带入家中收养。母亲告诉小凉,小凉的母亲乃是在扬州遇见骑马领兵的小凉之父,后来不顾娇柔薄弱之躯追随他来到京城小凉的母亲如何地重情重义,风华绝代
母亲教她们唱这首歌,可惜母亲与她远没有小凉唱得好,小凉传承其母之嗓音、舞姿、美貌,唱过的歌旁人再唱,便是杂音乱耳了。因此穆荑只唱了几句,便不敢再唱,其实方才她也只唱了几句而已。
她跪在地上,等着晋王回应,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穆荑稍稍抬头,便见晋王坐在台阶上,一手抵着膝盖大掌扶撑脸面,深深埋头,久久不语。风在此时拂过,姚黄笑靥如花,香气四溢,令她想念那无忧无虑的梦境。
晋王此时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