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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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三个月,李昉可以回家了。给他的罢相制里客气了些,完全是对事论事——“岁时屡换,绩用阙然。”就是说他,这个岁月啊,一天又一天,可是你的功劳和用处,却一点也没有啊!
可这能怪李昉吗?其实这完全是皇帝要求他这么做的。看看当初的拜相制,里面说——李昉有大学问(学穷缃素,识茂经纶),长时间当大官,而且做过宰相(久服大寮,尝居台席),要他像以前那样做事(奉行故事),给外面的臣子做好表率(聿为外廷之表)。
但既然已经沉默,那么就不妨沉默到底,李昉什么也没说,回家休息。其实,他应该庆幸,也应该认罪。在他的任内,西夏和辽国不去说了,王小波已经成了气候,起义军冲出了家乡青城,队伍迅速壮大,正在向宋朝在蜀川境内的军事首脑之一,西川都巡检使张玘接近。激战迫在眉睫,能不能把暴乱压制在萌芽之中,马上就见分晓。
但是谁也没法预先知道这次暴乱的当量单位,包括王小波本人在内,他知道自己的成绩和命运能优秀到什么程度吗?
不可能。所以当时宋朝的工作重心,还是在重建上层建筑,把当家人先选出来。吕蒙正再次登场,这一次他作为首相,并且是独相,再没有人能分割他的权力了,也再没有什么威望卓著的前辈们在前面挡道。他决心大有作为。
从上任第一天起,他就获得了皇帝的尊敬。事情从他上次罢相时说起。当年有一个官,叫张绅,是蔡州的知府。吕蒙正查出他贪赃,动用相权把他罢免了。可是有人给赵光义打小报告,说这事有内幕,吕蒙正在没考中状元前,穷得要命,曾经向张绅要钱,张绅给了,可是少了点,吕蒙正就记恨在心,这次是在公报私仇。
赵光义立即给张绅复官,这一下满朝皆知,等于是当众扇了吕蒙正一记耳光。但是吕蒙正的反应出人意料,他不争辩,不追究,安然自适,就像他默认了。
日久自明,在吕蒙正再次入相之前,宋朝的考课院(相当于中纪委)查实了张绅的确贪赃,再次把他免职。赵光义很抱歉,两人相见,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张绅果实犯赃。”
皇帝低头了,可吕蒙正却再次安之若素,连谢恩都没有。过去了,就算彻底过去,再提一点意思都没有。他要说,就要在大场合,说大事情。
两个月之后的正月十五上元灯节,宋朝普天同庆,皇帝亲自设宴,召集大臣们一起观灯。当天晚上开封城里金吾不禁,花灯如昼,人流如潮,赵光义在高处设台,眼前这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让他大为感慨。他说——你们知道吗?世界上的事,真的是否极泰来。想当初,后晋、后汉的年代里,生灵凋丧殆尽。到了后周,这座开封城还曾经被洗劫,在那时,谁还能再想到会有今天的太平日子呢?到我治理天下,我仔细处理天下政务,体念上天好生之德,才有今天的繁华局面。可见结束战乱,重整乾坤,完全在人。
这个人是谁呢?当然就是他自己。
在场大臣臣正要集体歌颂一下,吕蒙正突然站了起来,他离开座位,当着全体官员的面对皇帝说——这是您的都城,所以才这样繁华。臣曾经亲眼所见,都城之外几里的地方,就有饥寒而死的黎民百姓。臣愿陛下看到近处,但更要看到远方,这样才是苍生之幸。
赵光义脸色大变,一言不发。吕蒙正神态自若,走回座位,继续吃喝观灯。
古之名臣不过如此。吕蒙正再次复相,他真的想做一些实事。并且他的前任李昉就是因为不作为才丢的官,那么他积极一些,是不是正迎合了当时的趋势呢?很可惜,不是的,身处局中,就算再聪明的才子,也有看不破的地方。
回望赵光义此前所有宰相的任期,就会发现一个问题。时间最长的是最初的三位宰相,薛居正、沈伦、卢多逊,分别是五年、六年、六年。从他们之后,赵普两次入相,都是两年;李昉两次入相,一次四年,一次两年;其他的如吕蒙正第一次,独相时仅一年。整体趋势是越来越短,并且罢免之后,转眼就又恢复。
这样的折腾,为的是什么呢?只有一个解释,皇帝不希望宰相有自己的班底,有过高的威望,那样皇权就会被分割。所以努力工作的不见得有赏,悠游闲散的不见得被罚,而且结果都是一样。
铁打的中书省,流水的宰相。
可叹吕蒙正聪明一世,却看不透这一点,他现在的强势,仅仅是给他以后的失败带来了伏笔。就算他说得再对又怎样,都城之外数里,饥寒遍地。西南方千万里之外,动乱更加骤然升级,已经不可控制了。
当天深夜,大宋太宗皇帝赵光义慢慢走回了漆黑的深宫内院,在他背后,是已经散尽了绚烂烟花的漆黑夜空。他的心屈辱又悲凉。
能够想象吗,他自己亲手提拔的,堪称第一亲信的臣子,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这样难堪。国势真的颓唐了,人心,也可想而知!
叛乱、饥寒,这些难道他会不知道吗?以赵光义的耳目之灵,蜀川的事已经快发作一年,无论如何臣子们不敢瞒着他!但是,作为他,是不能惊慌的,如果能在蜀川本境之内就把事情平息了,那才是上上大吉。何况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叛乱早在几年前就一次次地出现了。
雍熙三年时的八月,剑州一带的饥民就曾经造反,“盗贼四起”,可终究被当地的官兵扑灭;四年时的九月,饶州一带,也是“群盗”横行;淳化二年,也就是两年前,长江边上的夔州,甚至都有数百名的官兵在造反其实就在此时此刻,蜀川的叛乱又算是什么,开封的东面,陈、颖、宋、亳等四州之间,连续三月大雨不断,农田颗粒无收,大批的饥民早就在皇城附近造反了!
赵光义真的不知道吗?查一下史书就能看到,那时他对一个月之后就被罢相的李昉怒吼:“卿等盈车受俸,岂知野有饿殍乎?”
你们这帮家伙一车一车地往家里拉俸禄,知不知道在野外就有饿死的饥民?!
赵光义什么都知道,但是他不得不装傻充大可恨的是,还有人在他面前摆起了名臣的架子,拿些圣贤话来砸他。但是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蜀川的告急文书终于以官方急报的方式传进了开封。叛乱已经不可控制。在两个月之前,王小波与西川都巡检使张玘决战,结果是两人同归于尽,可是起义的饥民们却变得更加凶猛,他们推举了王小波的妻弟李顺为首领,队伍进一步扩大,就在开封城欢庆上元佳节的时候,四川的中心重镇成都已经被他们攻破。
李顺在成都正式与赵光义分庭抗礼,不管历史上怎样定义,他自称“大蜀王”,建国号“大蜀”,改元“应运”,并且建立了中央政权机构。他有中书令、枢密使、仪鸾使、军帅等一整套班子,同时开始铸造自己的铜钱“应运元宝”,铁钱“应运通宝”。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丝毫的停顿,已经分兵四出,迅速扩大战果,整个以前后蜀的地面,完全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之下!
赵光义无可奈何,只有马上作出决断应战。但是,问题在最开始时就出现了,军队还有,主帅派谁呢?
历来平蜀无功臣,那地方关起门来就是一个国家,这时候里忧外患,你信不信派错了人,当年后唐时孟知祥监守自盗,霸占蜀川建立前蜀的事再重演一次?
何况手头现有的将军们,能让他放心的,能力过硬的,也实在太少了。想来想去,他派出了他的杀手锏——十全十美万能大太监王继恩。
这个人政治可靠,久经考验,军事能力?不要小瞧这位王公公,人家也是出生入死在前线的刀丛里滚出来的人。前些年雍熙北伐时,知道是谁从前线给皇帝带回来曹彬在岐沟关大败崩溃的消息的吗?就是这位王大公公。
尤其是他还有一个先天的,哪位将军也无法竞争的中标优势——他是太监。谁听说过太监割据称王的?好了,好处多多,越想越妙,但时间不等人,李顺已经在蜀川遍地开花,疯狂抢地了。他的两路大军,北路已经攻占了绵州(今绵阳)、阆州(今苍溪县东南)、巴州(今巴中)、剑州(今剑阁)等地;东路军进展更快,已经攻占了遂州(今遂宁)、合州(今合川)、广安军(今广安县北)、渠州(今渠县)、达州(今达县)等地。
翻一下地图就能看到,这样一来北抵剑阁、南距巫峡(今巫山)的大片土地都已经过户,不再姓赵,而是姓李了!
那么宋军这时还有吗?他们在哪儿忍着呢?别忙,梓州(今四川三台)、眉州(今眉山)等少数几个城池还在宋军的手里,所有人都在里边缩着,等着援军来救命。
十万火急,赵光义抄起笔来,几笔写就一份诏书,委任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全权处理川峡间一切事物的大权,然后一脚把他踢出京城,从开封城边开始,你必须全速狂奔,去和李顺抢哪怕一秒钟的时间!
因为李顺已经在玩最狠最致命的招数了。他抢在宋军入川增援之前,率二十余万重兵奔向了两个点。一个是囤积了大量宋军有生力量的梓州;另一个,是剑门关他要把入川的道路锁死,而且还要把川内的所有宋军都消灭。
这样蜀川就真的是他的了。可是别忙,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次序。你先做哪一个?是一还是二?
就像围棋,几子落枰,已经固定了就是那几个点位,可是先下哪个,后下哪个,结局完全不同。这时李顺要做的,也是一样。你先打梓州?还是先拿下剑门关?
李顺的决定印证了一个真理——胜利极端势利,无论你有多少的苦难和眼泪,都换不来它的垂青。
它只认对错不认人。
李顺第一时间派相贵率领着二十余万重兵扑向了梓州,一定要全歼龟缩在那里的宋军。至于蜀川的门户,天险剑门关,他只是派出了几千个人去攻打。
他从最开始就犯下了最严重的错误。这不仅决定了他的败亡,更决定了他一定会迅速败亡。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历史上另有解释,说当时剑门关上的宋军只有几百人,而且还都是老疲之兵。李顺需要重视他们吗?
以李顺攻破成都的军威,再加上十倍的兵力,更重要的还是从里往外攻打剑门关,这些都加在一起,还不是手到擒来?
于是,几千人的部队足够了但是,必须深挖一下内因,才能看到这一次起义的必败原因——见识和修养。
梓州的宋军是十万块钱,随手就可以拿到;而剑门关上有一百万、一千万甚至是一千个亿,可是你们得等,大家猜,赤贫的川人们选哪个?
百分之一万,必选梓州!这就是他们败亡的根本!!
只贪眼前的小利就像他们急疯了头一样,刚刚尝到了胜利的甜头,立即就皇帝、枢密的大封官,无论怎样都要先过把瘾。紧接着剑门关和梓州就都成了他的噩梦。
剑门关的守将叫上官正。这人很强并且很幸运,他率领着几百个老弱残兵正准备拼命,结果先盼来了救星。救星名叫宿翰,是从成都城里逃过来的败兵,两人合兵一处,立即超过了李顺派来的几千人。这样还守什么关?宋军直接冲了出去,李顺的几千个人大败,逃回去的只有三百人。而这些人逃回成都之后,全被李顺杀了。原因是他们“惊众”,应该说,这是起义军第一次隐约地记起来,他们和职业军人有什么不同。
至于梓州,那可太不寻常了,事后连赵光义都纳闷,我还有这样的员工?
话说蜀川容易让人感觉“安逸”,外地人去了时间长点也跟着安逸,于是开始放松。但是梓州的知府就不。他叫张雍,警觉得就像他才是造反的人。
李顺没进成都之前,他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守城了。他先是训练原有的城防部队,觉得不够,又临时招募了四千多人;没钱发饷,不要紧,他敢动用附近州县的库藏;发觉武器不够,那更简单,把庙里的铜钟给我化了,铜汁铸成箭头;再砍了大批的木料,准备大批的绳索,彻底备战。并且向朝廷申请救兵。
这时他和上官正一样的好命,同样从成都败退下来的都巡检、内殿崇班卢斌带着十州之兵路过他这里,张雍的脑子来了个急转弯,立即扣留。卢斌,你哪儿也别去了,我委任你为梓州监护之职,就在这儿给我看家!
这还不算,他还在城外新挖了条大沟,把附近的河水引了进来。这下子梓州城什么都不缺了,连护城河都有了这样的一座城,已经没有破绽,得用什么样的军队才能迅速攻破?
李顺派来的那些不再饥饿的饥民吗?结果八十多天过去了,梓州城岿然不动,四月中旬时,宋朝的援军终于跨过千山万水,